- 第9節(jié) B4•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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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北風(fēng)呼嘯,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著,走進了衛(wèi)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兒、衛(wèi)青一起擠坐在前堂的火盆旁邊,火盆里的余火已經(jīng)不多了,紅色的木炭漸漸變暗,浮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的,是我們?nèi)龔埻瑯記]有表情的臉。
窗外,暮色比平時更早地落了下來。
侯府里,燈火漸次點燃,依稀可聽見府中上等仆役們的說笑聲,箜篌聲排空而來,在我們小院的破木門外裊裊散盡。
公主和侯爺新婚的每一天,都響徹著音樂。他們年輕、相愛、富貴,即使在平陽公主無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刻。
“衛(wèi)青。”我們的二姐衛(wèi)少兒,忽然站起身,從她那個寶貝的雕花描金木柜里取出來一個小小的包裹。
少兒是公主房中專管梳妝的侍女,她通曉長安城中的每一種妝容,能夠盤整出任何奇形怪狀的發(fā)髻,掌管著各地貢來的名貴香水、蛾黛、首飾,還常常有貴婦們虛心地到她這里來登門求教。
娘說,少兒是女兒中最得她真?zhèn)鞯摹?br />
少兒珍重地捧著那個包裹,緩緩地打?qū)㈤_來。
我覺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鋒、細絹包面的羊羔皮襖,雖然半舊了,但仍可看出是宮廷內(nèi)用的名貴衣物,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氣派。
“這是長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柜時賞給我的,正好這兩天大風(fēng)雪,衛(wèi)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兒有幾分得意地說著,輕輕將皮襖披在衛(wèi)青的身上。由于聰明能干,少兒很得公主歡心,常有些貴重的賞賜。
衛(wèi)青的雙肩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用力將厚重而華麗的羔皮襖扔在地上。
“拿開!”他用幾乎有些惡狠狠的聲音低聲喊道。
“衛(wèi)青!”少兒驚訝地叫道,“你這是干什么?”
衛(wèi)青沉默不語,將頭更低地埋在膝蓋上,注視著那盆木炭的余燼。
臥室的門仍然緊緊關(guān)閉,里面不時傳出母親的低泣。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母親的哭聲,我們的母親衛(wèi)大娘,向來是個強悍的女人,即使面對著外面的如潮譏議,也顯得鎮(zhèn)靜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絕望。
“你走!你走!”母親的聲音高了起來,“姓鄭的,想不到你這樣無情無義!我們倆恩愛十年,我為你生兒子,為你操持家事,為你付賭賬、付酒資、付你逛樂坊的花粉錢……自己舍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舍不得打一件像樣的首飾,連幾個孩兒都跟著我受苦,可你說丟下我就丟下我,翻臉無情,心如鐵石……”
母親在臥室里失聲痛哭。
她的情人,在我們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陽吏鄭季,卻沒有開口安慰她。
我們聽說,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來的妻兒一起生活,不像原來許諾的那樣,留在長安城里與母親白頭偕老。
臥室半舊的雕花木門忽然洞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鄭季,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裹,右手拎著一只羊皮袋,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鄭季是衛(wèi)青的親生父親,本是平陽縣里的小吏,后來又到我們侯府當(dāng)差。
他相貌不俗,武藝也不錯,但為人心狹暴躁,人緣頗差,加上好酒貪杯,辦事偷懶;砸恢币矝]能升官。
聽說他這次跟著平陽侯來京里大婚,著實發(fā)了筆小財?赡苁沁@個緣故,他才決意回河?xùn)|郡養(yǎng)老,不再一大把年齡還卑膝奴顏地給主子當(dāng)差。
母親恣肆的哭聲追隨著他,但鄭季并沒有回頭。
“父親!”一直埋頭在火盆上的衛(wèi)青,忽然開口喚道。
鄭季愣了一下,縮回正抬起來準備踢開大門的左腳,站在前堂的門前,扭過臉來,看了一眼剛滿八歲的衛(wèi)青。
衛(wèi)青并沒有抬頭,他將臉向膝蓋上更深地埋去,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地問道:“父親,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鄭?”
鄭季無法回答,只能有幾分尷尬地站在門邊。他將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懷,取出一緡錢,數(shù)了數(shù),想遞給衛(wèi)青。
“我來告訴你!”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了出來,她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擦拭干凈,剛涂過胭脂的唇角掛著冷笑,“因為他不想承認你這個兒子,他不想讓你活出人樣,他要你一輩子都當(dāng)個挨打受罵的賤奴才。”
我看著她那張憔悴的中年婦人的臉,覺得她有一種強烈的想傷害誰的欲望,但是受傷的并不是鄭季,而是我們外表剛強內(nèi)心脆弱的弟弟衛(wèi)青。
我感覺出來衛(wèi)青的肩膀在簌簌發(fā)抖,他強自克制著。我那八歲的小弟,已經(jīng)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母親看見鄭季臉上的難堪,不禁得意起來,向準備推門而出的鄭季厲聲說道:“姓鄭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幾個孽種也帶走!老娘才不替你操這冤枉心思,花血汗錢養(yǎng)你的私生兒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快四十歲的母親,臉上仍留著余情不舍的繾綣,那種少女般的繾綣。
我知道,母親只是想用衛(wèi)青來要挾鄭季,她以為鄭季會舍不得他的兒子。可是她錯了,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鄭季冷笑兩聲道:“幾個孽種?哈,衛(wèi)大娘,這幾年你可不止我一個相好!衛(wèi)青是我的兒子,我認下了,衛(wèi)步、衛(wèi)廣的爹是誰,那只有你清楚!”
母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他們倆之間并不忠誠,盡管母親最留戀的是鄭季,甚至動心想和他廝守一生。
鄭季不再理會她,轉(zhuǎn)頭向衛(wèi)青說道:“衛(wèi)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來接你,你跟我回河?xùn)|郡的鄭家。”
母親傻眼了,其實她是最疼衛(wèi)青的,我是說,在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風(fēng)韻猶存的美人、偶爾母性大發(fā)的時刻。
但這時候她騎虎難下,無法收回剛才的要挾,只好掩飾性地冷嘲熱諷道:“好,果然有膽子,我看你家那個母老虎會輕易放過你!等你臉上被抓得稀爛的時節(jié),才念起我衛(wèi)大娘的好來!老天有眼,鄭季,惡人自有惡人磨,你不要現(xiàn)世報在我的眼里!”
鄭季沒有回答,他雙手提著自己的包裹和長劍,一腳踹開大門,向漫天大雪中頭也不回地走去。
北風(fēng)卷著雪花,尖嘯著沖進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兒,走上前去,想關(guān)好大門。
母親卻喝止了她:“不許關(guān)門。”
我和少兒都怔怔地抬起頭看她,卻見母親正有幾分漠然地抬臉向外看去。
忽然間,她剛抹勻脂粉的臉上,沖下了兩道長長的淚跡,從那雙淚水迷離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讀懂了,什么叫做絕望。
母親向前沖了兩步,手扶著冰冷的門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進去。門外,鄭季高大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漸漸變成一個淡不可見的小黑點。
只有兩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們破舊的小院中。
我們聽見了母親咬嚙牙齒的吱吱聲。
我第一次看到,曾經(jīng)歡好如一人的情人,也會有這樣慘烈無情的訣別。情為何物,讓十二歲的我感到惶惑。
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過荒原的野火,燃燒之后,除了滿地灰燼,什么也不可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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