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A16•公孫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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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天馬遲遲未得，皇上決意從瑯琊郡親自出海。
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這一次，他不但像從前那樣，帶了十幾位將軍、數(shù)萬名封禪大軍，還攜了大批異國賓客，又命人在膠東準備了上千艘艨艟巨艦，準備泛舟東海，尋找那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丞相石慶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請，將公孫賀擢為丞相，又恢復(fù)了他因酹金被奪的侯位。
這讓我多少放下心來，雖然李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但好歹，皇上對衛(wèi)家還不是那么絕情，也許是念著衛(wèi)青、霍去病當年拼死為他打退過匈奴、一掃五代漢皇對匈奴和親輸幣之恥的功勞，也許是看在據(jù)兒越來越沉穩(wěn)、在諸皇子中最為賢明、頗稱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公孫賀卻不肯領(lǐng)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頓首流淚，不肯受丞相之印。
也難怪他害怕，漢相本是位極人臣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能進諫天子，下能安撫萬民，連天子下詔，也得與丞相商榷。
可到了我們這位皇上手里，丞相之位忽然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不但可有可無，而且只能任其勞，承其怨，不能顯榮其身。
在公孫賀之前，皇上已經(jīng)任用過十位丞相，有四個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間起，接連三位丞相：李蔡、莊青翟、趙周，都因細故得罪皇上，被下獄后自殺身亡。
石慶雖然沒被下獄，生前也數(shù)遭嚴譴，饒是他為人圓滑深沉，這幾年也嚇得魂不附體，沒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孫賀，公孫賀卻只是叩頭請辭，泣道：“臣本是一個邊關(guān)的武夫，以鞍馬騎射為生，不懂什么經(jīng)國之道，只怕?lián)敳黄鸫鬂h丞相的重任。”
皇上見他如此悲哀，念起當年公孫賀少年從游的舊情，竟然也感動落淚，對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
見公孫賀仍然伏地不起，皇上親下丹墀，扶起了公孫賀，許諾道：“葛繹侯放心，朕將來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公孫賀見皇上用意懇切，情勢所迫，這才受印。
他到長樂宮來謝恩時，我已聽得田仁說了殿上景象，難免不悅，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孫丞相，是我看錯人了！衛(wèi)家子弟同枝連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現(xiàn)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個，所以不遺余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讓皇上重用你為丞相，你遺下的太仆之位，我也起用敬聲去接任，讓你們公孫家父子同時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說盡心竭力，輔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強辭相位。難道我這么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他苦著臉，伏地叩頭再三，這才抬起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嘆道：“陛下，老臣少年時因軍功升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歲那年起就追隨在他左右，皇上是什么人，老臣比陛下還要清楚。”
我一怔：“這話怎么說？”
“人人都說皇上賞罰分明，可依老臣看來，皇上賞得重，罰得更重，他雖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聲稱以儒術(shù)治國，其實骨子里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后，越發(fā)以苛刑峻法治國，容不得別人的半點小錯。飛將軍李廣百戰(zhàn)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誤；博望侯張騫通西域三十六國兼引道滅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遲到的過錯！李蔡乃李廣堂弟，軍功赫赫不說，當丞相多年，無論是專營鹽鐵、改幣制以敷國用，還是肅吏治，都政績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后，僅因田地與景皇帝陵園相鄰，便被下獄身亡。張湯、莊青翟、竇嬰，哪個不是能臣名吏？卻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過錯。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領(lǐng)，含飴弄孫，什么富貴榮華，統(tǒng)統(tǒng)如煙云耳！”他幾乎是邊哭邊說，從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邊塞風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氣，“如今陛下將老臣推上這丞相之位，就是將老臣置于炭火之上烤炙！我兒敬聲本來不學無術(shù)，若只做個小官，也可保平安無事，陛下非要讓他當太仆，年紀輕輕就成了‘九卿’之一，老臣恐怕此小兒一朝得志，公孫家禍不遠矣！”
我呆望著他，公孫賀說得沒錯，皇上就是個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從來就沒把身邊的人真當成人。
在皇上的眼里，人才不過是器物，能盡其用，才算稱位。若是犯了小錯，他會毫不留情地誅殺，就像是隨手丟掉一件不稱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會手軟。
可這是我當初的君王嗎？還是無數(shù)年的諸侯爭權(quán)、外戚當政、兄弟爭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鐵石心腸？
當年他那么快地啟用衛(wèi)氏，是為了掃清竇、王、田三家外戚的勢力，如今他無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為了掃清衛(wèi)氏的影響？
而我別無他策，為了與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將公孫賀父子置于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燒。
據(jù)兒已經(jīng)是第六次監(jiān)國了，不過，這一次沒有一個老成謹慎的丞相處處制約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我很是擔心，當著皇上的面，我一再囑咐道：“據(jù)兒，不論什么事，你都依著皇上的旨意辦，皇上出巡不過三月，若非緊急軍務(wù)，都留到皇上回來再定奪。”
據(jù)兒還未答應(yīng)，皇上已經(jīng)笑著阻攔我道：“皇后過慮了，據(jù)兒已經(jīng)是年近三十的人，跟著朕聽政多年，處事得當，既是監(jiān)國，一應(yīng)國事，都決于據(jù)兒，不必等朕回來再斷。”
我還要多說，皇上又道：“這皇位遲早都是據(jù)兒的，他總有一天要獨斷政務(wù)，皇后，你就讓他做主一回吧！”
我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據(jù)兒的行事，能不能讓他放心，將來成為一個稱位的大漢天子。
皇上本來想攜帶李夫人同去東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臥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悵獨行，走之前，他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最好的太醫(yī)整天圍繞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讓他放一百個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宮之首，他心愛的女人病了，我會比他還著急。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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