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窩囊退役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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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事,各位請吧!”徐勝文整整身上凌亂不堪的衣服,順勢一坐,旁若無人地又堵在了門口。
七彩的霓虹燈下,伴隨著一首首悠揚的舞曲,瀕海廣場上的人們隨之起舞,一對對閑情男女踏著舞步,陶醉在浪漫的秋夜里。
剛剛踱出市區(qū)醫(yī)院的徐勝文如一個失魄的游魂,木然呆立在空闊的廣場上。
被海明集團的劉總等人稱為陳小婕的那位姑娘,因為刀口太深傷勢嚴(yán)重,不得不緊急轉(zhuǎn)往省城醫(yī)院,那位財大氣粗的劉總一次性包下了一架客機,專程飛往省城為陳小婕治病。他們在經(jīng)過徐勝文面前時,根本就沒注意到門口還有他這么一個人。
“原來我真的沒有必要留在這里!”徐勝文在慶幸小婕還有獲救的機會時,內(nèi)心卻驀地涌上一絲失落和醋意。拖著個沉重的軍用背包,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到了S市人氣最旺的瀕海廣場,越是熱鬧的地方,他卻越感受到空前的孤獨。
“哥們兒,我說這位哥們兒!”突然一個長相極為精明的小伙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住旅社嗎?我給您介紹這里最好最廉價的旅社,服務(wù)態(tài)度包您滿意!”
“我……”
“您先別說,我跟您說啊,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這里除了我們是正宗旅社外,其他的您肯定住不放心的!”那小伙子故作神秘地湊近徐勝文的耳朵,“我跟您說啊,這里除了我們是本分生意人外,其他的都不怎么正經(jīng),住不得啊——”
徐勝文聽他這么一說,默然半晌,良久方才迸出一句話:“可我沒錢!”這話聽在小伙子耳朵里,他只愣了一下:“您就別開玩笑了,您這沒戴肩章沒戴領(lǐng)花 的,肯定是從部隊退役的兄弟。這些日子部隊退役的解放軍也不少了,但一個個懷里不揣一萬至少也揣個千兒八百的,像您這樣說的我還真是頭回聽見!”
“真的沒有,部隊買的票本來是到鐵嶺的,因為路上出了事,我錯過了該轉(zhuǎn)的車!”徐勝文帶著求助的神情望著小伙子,“你能讓我先住下嗎?過幾天我再給你錢。”
“過幾天,你是說你這有親戚嗎,或者說從你戰(zhàn)友那里借錢?”
“不,我想在這里找個工作,掙到了錢馬上還你……”徐勝文如此一說,卻馬上引來小伙的一片噓聲,“我當(dāng)你去借錢給我,找工作啊,我還沒工作呢,你當(dāng)工作這么好找,今天真倒霉……”小伙子罵罵咧咧正想離開,突然猛地被人揪住了耳朵。
“放開,王八羔子,扯我耳朵干嗎……”小伙子猛地抬頭,赫然發(fā)現(xiàn)一張威嚴(yán)的面孔:“伍小子,又在這里騙人嗎?”
“鐘局長,是您老啊,您大人有大量,老跟我們這樣的小人物過不去干嗎?”小伙子一邊吐著舌頭,一邊試圖趕緊溜掉。
“咦,這不是今天那位見義勇為的戰(zhàn)士嗎,你還沒回家?”這位S市公安局的鐘局長顯得那么平易近人,他一邊望著一側(cè)的徐勝文,一邊向后面招呼,“老洪,老洪過來,你要找的小伙子在這里,我可幫你找到了!”
“你說哪個小伙子�。�”老洪聽到招呼跑到跟前時,全身已經(jīng)濕透,活脫脫就像剛剛從水里鉆出來的一樣。
“是你!”幾乎異口同聲,老洪和徐勝文幾乎同時叫了出來——原來老洪就是昨晚車上和徐勝文同座的那個中年人。
“還穿著軍裝,背包也沒放回,是舍不得部隊嗎?”
“不是!”徐勝文這話幾乎沒有思索,聽在老洪的耳里極不舒服,原本溫和的話語已經(jīng)十分冷淡了。
“那你這是怎么回事,都一天了還在這里轉(zhuǎn)悠,不想回家嗎?”老洪的語氣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么好了,“從昨天車上的表現(xiàn)看來,你還勉強算個合格的兵。可你的軍事素質(zhì)也太差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們的班長排長連長都是吃素的,就讓你這么混了兩年嗎?”
“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沒用——我是連里最差的兵,他們在我身上花的心血已經(jīng)夠多了……”老洪的眼神讓徐勝文仿佛又回到了連隊,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敬畏,他近乎哀求地說道,“我已經(jīng)退伍了,您就別老把我跟軍隊扯上好嗎,我不是軍人,我已經(jīng)不是軍人了……”
“這樣是不是就解脫了,很輕松了是吧?也沒人逼你,不用站隊列,不用搞體能,日子很自在,是嗎?”老洪面目肅然似笑非笑,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徐勝文, 雖然穿的是老百姓的衣服,在徐勝文的眼里,卻分明感受到對方是個十足的老兵——部隊出來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兵無論穿上什么衣服,那身兵味是無法掩飾的。
“您……是在搞體能吧,看您現(xiàn)在這汗,強度一定夠大吧!”內(nèi)心一激動,徐勝文已經(jīng)有點口吃,“可這里都是休閑的群眾,部、部隊不適合拉到這里來吧!”
“不要東拉西扯,告訴你,你今天是退役了,但你走得太窩囊,一日為兵,終生是兵,你懂不懂這個道理!”老洪的眼里幾乎欲噴出火,“就你這角色,要在我的連隊,這一輩子都別想脫下軍裝!”
“我……”徐勝文怯怯地退了兩步,突然“噗”的一聲跪在地上:“首長,我知錯了,您就別再說了好嗎?”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但老洪的形象在徐勝文的眼里越放越大,“可我如今已經(jīng)退役了,您能讓我怎么辦呢?”
“退役了,是啊,你光榮地退役了!”老洪極不自然地念叨著這句話,突然嘆了一口氣,一把將他拉了起來,“起來吧,小伙子……今天看你在車上的表現(xiàn),你骨子里還是能夠?qū)W好的,怎么著,愿意去我那坐一坐嗎?”
“去您那兒,方便嗎……”徐勝文正在躊躇的時候,那叫伍小子的踱了出來,“你這個傻蛋,剛才還在說沒錢住旅社,人家老洪請你去還猶豫,你當(dāng)老洪那地方是人就去得了啊……”
“一邊去,你這渾蛋,下次讓我發(fā)現(xiàn)你又在這騙錢,別想討得了好!”老洪這一威嚇,那神色比鐘局長可恐怖多了,伍小子嚇得趕緊閉嘴。
“挎包放這里,皮鞋擺這兒,這里是洗漱用具……”一進入房間,老洪就不厭其煩地對徐勝文做著機械式的說明,面部卻毫無表情。
這是一個特大號的臥室,不,精確點來說這更像個訓(xùn)練場:單雙杠、啞鈴,以及各種體育用具和服裝有序地擺放在房間里,較暗的角落里是張不大起眼的小床。
“首長,我就在您這坐一會兒,您不需要對我講這些的……”直到老洪講了那么一大串“規(guī)矩”后,徐勝文才怯怯地說了一句。
“什么話,瞧我不起嗎?你個孬兵——還不愿意在我這住,剛才不是在找旅社嘛!”老洪那語氣不容置疑,“甭說你只是個退伍老兵,就是你們連長過來,和我說話他也得掂量掂量!”
“可我與您萍水相逢,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首長您尊姓大名呢……”徐勝文還想說下去,抬頭一望,猛地發(fā)現(xiàn)站在那里的老洪霸氣十足,緊蹙的眉頭令人不怒而威,那神情好像對徐勝文頗為失望……他頓時有點怕了,“既然您讓我住,我就在您這打擾一下了!”
“這才像句人話,好了你自便,我還有剩下的操沒做呢!”話剛說完,老洪一轉(zhuǎn)身,竟自顧而去,直到背影消失,徐勝文才驚覺過來:“這么晚了,他還要做什么操?……糟糕,這里除了這張床外根本沒有休息的地方,他讓我住下,可就一張床,那他回來怎么辦?”
忐忑中,徐勝文放下背包朝外走去,他想看看這個老洪到底怎么回事。
“對不起,同志,已經(jīng)超過晚上9點了,您不能出去!”腳步還沒邁出去,兩個警察模樣的人將徐勝文擋住了。
“保安同志,我是老洪的朋友,現(xiàn)在出去找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徐勝文以為這只是一場誤會。
“這位同志,不好意思,沒有首長的特別許可,這里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出……還有,我們不是保安,我們是有關(guān)部門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的一番話讓徐勝文愣住了:“您是說白天也一樣,沒有……沒有首長的許可我不能離開這里嗎?”
“白天您可以持工作證進出,晚上必須征得首長的許可!”
“工作證?什么工作證?我哪有啊……”徐勝文還想問什么,卻發(fā)現(xiàn)幾位警察早已站到了一邊:“回去吧,您是第一個問這么多話的人!”顯然已經(jīng)不耐煩了。
睡夢中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徐勝文拉了起來:“起來,起來,你這孬兵,竟敢睡我的床!”徐勝文睜開惺忪的睡眼,發(fā)現(xiàn)站在跟前的老洪滿頭大汗,火氣十足,正圓睜著雙目怒視著自己。
“首長,您回來了,我本來想向您請示的……”徐勝文盡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對這位首長的待客之道,他已經(jīng)接近憤怒了,可不知為何,總沒有勇氣發(fā)泄出來。
“什么都不用說了,你個孬兵,知道什么叫素質(zhì)嗎?”老洪吹胡子瞪眼的,“連隊沒有教過你嗎,只知道你沒出息,原來連基本的禮貌也不懂!”
“你……”委屈之下徐勝文一行清淚流了出來:“我怎么了,我徐勝文孬兵沒素質(zhì),可我已經(jīng)退役了,我不干了……我說了不到你這兒,是你硬拉我來,你讓我 休息又沒個休息的地方,這里一張床都沒有,您這不是耍我嗎?到底是誰不禮貌啊,我跟您無冤無仇的……”他越說越激動,到后來已經(jīng)淚如雨下,使老洪暫時怔在 那里。
“哭完了嗎?孬兵,還真沒出息!”老洪一邊收拾著被徐勝文睡得凌亂不堪的被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當(dāng)了兩年兵,還要請保姆不成!”
“你看這到處是閑置的門板,你的背包也好好地擱在那兒,敢說沒有床?隨手就可以做的事你覺得沒辦法?房間里這么好的條件你不知道利用,讓你到荒漠或者深山老林里,你是不是要上吊了?”老洪突然語氣一變,“混,混到后面連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講你是孬兵你還不服氣!”
“誰不服氣,可我說了多少遍,我都已經(jīng)退役了,您老這樣寒磣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徐勝文嘀咕著,在部隊他就經(jīng)常生活在這種壓抑里,好不容易熬了兩年可以退役了,沒想到還沒到家就進了一個和部隊一樣令他窒息的地方。
“什么退役了,退得掉嗎?告訴你,在部隊你當(dāng)不好兵,回到社會上也做不好人,好漢都是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你是不是想就這樣窩囊一輩子?”
“首長,人各有志,我是一個大學(xué)生,我的學(xué)業(yè)還沒完成呢……我天生就不是當(dāng)兵的料,為什么你們非得逼我走這條路呢?”
“你是大學(xué)生?”這話讓老洪又怔了一會兒,“可你畢竟去當(dāng)兵了,你有手有腳的,按理說知識學(xué)得越多越聰明,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不能是個好兵呢……來來來,你給我說說!”老洪突然一下和藹了許多,拉過兩張凳子,示意徐勝文坐下。
這態(tài)度使徐勝文有點受寵若驚,小聲說道:“我是大一那年去當(dāng)兵的……那一年部隊和家鄉(xiāng)征兵都征得火熱,標(biāo)語也貼到學(xué)校來了……也就是那一年父母突然都 下崗了,湊齊我的學(xué)費后父母親再也擠不出錢了,我知道父母的難處,經(jīng)常在外面做些小工掙生活費�?晌乙骖檶W(xué)習(xí),沒有太多時間打工,于是我寧愿肚子餓點, 經(jīng)常做一次工用一個星期。我用錢很省,大部分時間我吃開水泡飯,那段時間,人家都叫我猴子,因為我太瘦!”
徐勝文望望老洪,發(fā)現(xiàn)他表情嚴(yán)肅,聽得異常認真,于是接著道:“我當(dāng)兵是因為一句玩笑話,那天一個同學(xué)說,猴子你這么能吃苦又肯上進的,去部隊吧,你 到了那里肯定前途無限。這話當(dāng)時就使我為之一動。是啊,標(biāo)語上不是說,大學(xué)生參軍的退伍后可以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嗎?另外,到了部隊表現(xiàn)稍好的還可以優(yōu)先提干, 到那時我還用得著吃開水泡飯嗎?這一幅幅美麗的圖畫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就這樣滿懷憧憬地報名參軍了……”
“后來失望了是不是?”老洪嘆了口氣,“你這樣入伍本來就動機不純,很功利也很現(xiàn)實,怎么當(dāng)?shù)昧撕帽?rdquo;
“首長您說得對,到部隊后我發(fā)現(xiàn)全然不是這個樣子,我是努力過,我也有過理想�?珊髞黼S著一次次失敗,我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或許我天生就是孬兵、窩囊兵!”
“失�。咳绾问�,你說!”老洪抽出根煙來又開始凝神細聽。
“我站不好隊列,班長老說我左肩高右肩低脖子還歪了一點,于是天天給我開小灶。開始還正兒八經(jīng)每天給我糾軍姿,一個月以后發(fā)現(xiàn)我無論怎樣就是好不了,班長火了,宣布我從此沒有權(quán)利休息,別人在休息時,我卻只能練軍姿……”
“你們班長不過分,只是你的軍姿后來好了嗎?”老洪搖了搖頭,“你根本就沒有軍人的味道,我看你這個軍姿還是白練了!”
“是的首長,后來班長讓我一個人站在那里,他卻做自己的事去,也沒人管我——我就老一個人站著,但后來我自己也失去信心了,根本就不是在站軍姿!”
“你還知道自己不是在站軍姿啊,還有,你的訓(xùn)練要有人看著才能練起來嗎,你訓(xùn)練是給人看的?”老洪突然將煙頭一甩,“你努力過,你有理想,虧你好意思說!”
“可后來班長排長都說了,我也認可了,都說我……我這是天生的,我這姿勢根本沒辦法糾正!”
“屁話,你是孬兵,你的班長排長就是無能。有這樣練兵的嗎?當(dāng)兵的能這么認命嗎?”老洪突然將凳子一踢,“一群廢物!”
“我的體能也不好,跑5公里肚子疼得厲害,俯臥撐做不到50個就再也起不來了……”老洪還在聽,徐勝文也不敢停下來,“我膽子也不夠大,手榴彈實彈練習(xí)差點沒扔出去,幸好連長從我手里搶了出去,400米障礙我跑不開,人家說我是安全標(biāo)兵……”
“夠了,夠了!”老洪突然大吼了起來,“還說什么,我都明白了,很光榮嗎?孬兵!”
“今天到這里,自己整理一下,睡覺!”平靜下來的老洪剛轉(zhuǎn)身,卻又回過頭來,“對了,你那個連隊什么番號!”
“報告首長,我曾經(jīng)服役的是B軍L師三營八連,以前H旅擴編的!”
“你……”這么熟悉的番號聽在老洪的耳里無異晴空霹靂,原來這正是老洪過去的老連隊!雖然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裁軍擴軍,營番號變了,團番號改過,但英雄的八連一直未動,這個窩囊至極的士兵竟然來自英雄八連,這件事折磨著老洪的心。
“告訴你,今天你到了這里,就別想這么輕易出去了!”老洪一本正經(jīng),絕不像在和徐勝文開玩笑。
“為什么,首長,我想明天就離開這里了!”
“想得倒美,我這是想走就走得了的地方嗎?”
“可您總該說個理由吧!”
“理由……哦,對了,你昨天自衛(wèi)過度,幾名歹徒因此身亡,雖然尚未判刑,可你被限制自由了!”
“就算要關(guān),我也不該關(guān)您這里吧!”徐勝文嘀咕了一句,沒想到卻惹怒了老洪:“不關(guān)我這里,你想去哪里��?告訴你,我說關(guān)這里就關(guān)這里,這就是公安局,你不信試試,看你有沒有本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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