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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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夫將一只茶杯端給靜信,繼續(xù)抱怨下去。
“那些很少去醫(yī)院的人并不代表他們不常感冒,而是即使身體出現不適,也硬撐著身子繼續(xù)工作。這種人的生活多半十分規(guī)律,抗壓性也夠,普通的小感冒對他 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不過這種人若是病倒的話,事情就嚴重了;偏偏村子里的老人家身子都硬朗得很,不會隨便病倒,所以就算真的哪里有問題,也會心想忍一忍 就過去了,弄到最后原本的小毛病變成大毛病,然后才三天兩頭地往醫(yī)院跑,一會兒說自己哪里痛,一會兒又說自己哪里好像怪怪的。當初若注重身體健康,現在又 怎么會搞成這樣。”
靜信只覺得敏夫的說法太極端了。
“后藤田秀司先生又何嘗不是如此。他三天前就病倒在床,阿吹卻不叫醫(yī)生出診,也不送他到醫(yī)院,就這樣拖了三天,一覺醒來才發(fā)現自己的兒子死在床上。阿吹說秀司先生沒有發(fā)燒,我推斷是輕微的流感或中暑。”
“原來如此。”
“阿吹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哪里不舒服。沒有咳嗽,沒有發(fā)高燒,看起來似乎也沒有哪里特別疼痛,就只有臉色不太好看,似乎非常疲倦,再就是沒什么食欲。”
因此阿吹才覺得沒有必要特地請醫(yī)生過來一趟。靜信一想到這里,不由得垂下雙眼。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人罹患重病,即使家人出現不正常的征兆,也會故意裝作視而不見,徹底抹殺任何患病的可能。
敏夫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十分無奈。
“這種猝死的個案一定要解剖遺體,否則很難查出真正的死因。然而解剖遺體卻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一定找得出死因,更何況阿吹非常排斥解剖遺體。”
“你建議阿吹解剖遺體嗎?”
“按照正常的程序,醫(yī)生有必要建議家屬解剖遺體。不過若家屬強烈反對,我也不好表示什么,畢竟這不屬于行政解剖或是刑事解剖的范疇?磥砦抑缓么虺鲎詈笠粡埻跖疲约毙孕募」K赖拿块_立死亡證明書了。”
看來敏夫似乎有些不滿。村民到醫(yī)院求診的目的,說穿了只是請院方判斷自己的病情是否應該轉到大型醫(yī)院罷了。他們需要的是一名篩選者,告訴他們是應該在 家靜養(yǎng),還是應該前往規(guī)模較大的醫(yī)院進行治療。對于只有輕微病癥的患者就隨便開些無傷大雅的維生素,或是聽聽他們抱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這就是三年來敏夫 一直在做的工作。雖然敏夫極力想改變這個現況,最近他卻發(fā)現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改變的積習。
“現在阿吹自己反而像個病人。等一下你也去聽她訴訴苦,好好開導她吧。”
靜信點了點頭,看著自己的手表。時間差不多了,F在他已經明白秀司的死對家人來說十分突然,老母親至今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靜信無法向傷痛欲絕的死 者家屬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若不事先將情況探聽清楚,靜信擔心自己在面對死者家屬的時候,會說出不得體的話語,因此他才會先繞到尾崎醫(yī)院。村子里的醫(yī) 院只有一家,幾乎所有的往生者都必須仰賴敏夫開立死亡證明,才能順利下葬。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被死亡所包圍的是靜信這個僧侶以及身為醫(yī)生的敏夫。
第叁話
無論對往生者本人或是尚在人世的家人而言,這都是無法承受的悲劇,但死神有時等不及人們的回歸,自行從樅樹林中現身將村民帶走。
后藤田家位于上外場的北邊。緊鄰河邊的村道帶著上外場一路往北延伸,最后與位于寺院以南的門前村落接壤。后藤田家就位于北山的山腳,是上外場村落當中最北邊的人家,屋子背后就是陡峭的山壁。
“剛開始只是看起來懶洋洋的而已。”阿吹壓壓自己的眼角,“我還以為只是輕微中暑,所以沒什么食欲,想不到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了。秀司那孩子不常生病,我也沒當回事,他自己也說睡幾天就會好了,想不到……”
阿吹哭倒在親友的面前,跪坐在屋內一角的靜信以不忍的眼神看著她。失去父母的孩子固然值得同情,失去孩子的父母卻更令人心酸。
“早知道就帶他去看醫(yī)生了。”阿吹哭得更大聲了,“就算秀司不愿意,我也應該請院長來幫他看病。”
小池輕拍阿吹的背。小小的屋子擠滿了前來幫忙的人,左鄰右舍的家庭主婦更是陪著阿吹一起掉眼淚。
坐在客廳另一角的人,則是以同情的目光看著阿吹。
“秀司的身子一向健康,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
“越是健康的人,就越容易掉以輕心。”
“沒錯,家人也不會覺得他會生病。”
這時,另一群人的竊竊私語讓靜信不由得皺起了雙眉。
“蓋得真是美輪美奐,連大門都有屋頂呢。”
“是誰蓋的。”
“就是前原婆婆嘛。”
“她哪那么有錢?”
“就是說啊,還靠養(yǎng)老金過活呢。真不知道她哪來的錢。”
“你們不知道嗎?她可是大地主呢。”
“得了吧,你是說山入林道附近的土地嗎?那么偏僻的地方有誰會買,送給我都不要。”
靜信吁了口氣。村子雖小,人際關系卻很復雜,各式各樣的小組織將小小的村子緊密結合起來,但這并不代表彼此間都有很深的交情。協(xié)助處理后事的未必都是跟喪家過從甚密的人,這種奇妙的關系在村子里隨處可見。
“真不好意思。”
靜信回過頭來,看到一位前來幫忙的老婆婆正在替他換上一杯熱茶。
“前來吊唁的人實在太多了,請再等一下。”
靜信點了點頭,又吁了一口氣。副住持的身份使他無法在大家面前板起面孔。
這是個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村民們對死亡并不陌生。對他們來說,老人的死亡并不是悲劇,而是生命必經的道路。往生的老人結束生命的巡禮,回歸山林。在這里呱呱墜地的人都必須完成被賦予的使命,最后回到大自然。
然而,秀司的使命尚未結束。這種無情的慘事偶爾會在村子里上演。無論對往生者本人或是尚在人世的家人而言,這都是無法承受的悲劇,但死神有時等不及人們的回歸,自行從樅樹林中現身將村民帶走。秀司就是被厲鬼勾去的。
——尸鬼。
腦海當中的思緒不斷翻轉,直到統(tǒng)籌喪事事宜的小池出聲示意,靜信才被拉回現實世界,前往秀司的身邊,開始念誦經文。
誦經完畢之后,秀司的遺體被裝入棺木當中。這時靜信發(fā)現阿吹身邊沒人,立刻靠上前去。
“我先告辭了。發(fā)生這種事真令人遺憾,還請您節(jié)哀順變。”
阿吹點點頭。已經退隱的老住持是個穩(wěn)重的人,他的兒子說起話來更是得體。阿吹心里突然涌現一股想將事實全盤托出的沖動。
。ㄎ也]有忽視秀司的病情。)
阿吹并不是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她也很想請醫(yī)生過來看看。然而阿吹害怕請醫(yī)生檢查會導致比沒看醫(yī)生更嚴重的后果,因為她覺得事情并不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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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吹望著靜信,搖搖頭之后又低頭看著手中的念珠。
(已經來不及了。)
秀司已經死了。
“您的好意真是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就麻煩您了。”
阿吹還是不愿意將真相說出來。
“最近幾天會特別忙碌,還請您保重身子。秀司先生的往生已經讓大家很難受了,如果您又病倒的話,大家可是會更難過的。”
阿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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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屋子里的其他村民點頭致意的靜信到處尋找小池的身影,最后在起居室里找到正在打電話的小池。
“小池先生,我先告辭了。”
默默地拿著話筒的小池轉過身來點了點頭。
“辛苦了,今晚的守靈就麻煩你了。”說完之后,小池將手中的話筒放下,臉上的表情十分沮喪,“……到底跑哪兒去了。”
“村迫家的秀正先生嗎?”
靜信的詢問讓小池苦著一張臉。
“大概是在田里干活,要不就是到山里去了吧。對了,副住持知道秀正大概在哪里住嗎?”
“嗯,就在寺院的墓地附近。干脆我去一趟好了,反正接下來也沒什么要緊事必須處理。”
小池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似乎松了口氣。
“這么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只是這里也只有你知道秀正在山中的住所在哪里而已。本來應該是我自己去打聽才對,偏偏我等一下還得去挖墓穴,所以只好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如果還是找不到秀正先生,我會在他家留張字條。”
靜信離開后藤田家之后,先回到寺里向光男交代事情,然后就穿上方便在山里活動的服裝,走出寺院。
沿著鐘樓旁的私人道路一路開下山門。山門的石階之下是一小段陡峭的坡道,大約兩百米的路面全都鋪著頗具歷史的石板,塑造出門前町日本中世末期以后在神 社寺院門前所形成的街區(qū)。寂靜而又肅穆的風貌。販賣蠟燭和線香的千代雜貨店、小小的花店和石材行,還有一家專門制造佛具以及卒塔婆和棺木的三寶堂。短短的 門前町出口有個神社的御旅所祭祀時神轎從神社啟行途中臨時停放的場所。,這是以往神社與佛寺合一的時候所留下的遺跡。
緩緩行進的車子才剛開過去,店里的人立刻走了出來。靜信從后視鏡看到眾人在后面低頭行禮,目視著車子的離去。
從御旅所轉彎開上柏油路之后,靜信發(fā)現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出不少,大概都是打算前往后藤田家吊唁的村民。他們幾乎都朝著沿著小溪開辟而成的村道走去。當靜信打算超越他們的時候,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回過頭來,向著緊握方向盤的靜信點頭致意。
這就是靜信背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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