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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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照片出來給小蟲看，問他說，你看這個人是誰。小蟲說這個女的挺漂亮的啊。我說是不是李春？他說，不是。
為什么。
小蟲慢條斯理，抽一口煙，皺著眉毛看我：你是白癡啊，照片里面這個女的算起來至少比李春大二十歲——你沒看下面的時間嗎，是五十年前，那時候李春不是還小嗎！
我一驚，又把照片拿過來看時間，果然，清清楚楚的日期寫在右下角。那時候，那只喜樂獸還年幼，甚至并無性別。
我們拿著照片沖去找李春，但人去樓空。小蟲沮喪地一直敲門，敲得隔壁老頭都出來看我們。老頭穿一條白短褲，神色蒙，皮膚急劇下墜著，似大沙包。他說你們找李春嗎，她走了，前幾天來了好幾個人，把她的東西都搬走了。
他神秘地對我們說，我早就覺得李春有問題，不是一般人啊。我和她當了三十年鄰居，都沒怎么和她說過話。
多么悲哀，她是一只獸，但現(xiàn)在斷了消息，沒有人知道她如何長大，發(fā)生了什么——喜樂獸喜獨居，行蹤詭秘，百年難遇。
但小蟲顯然比我清醒些，從我包里拿出照片給老人看，他說你認得這兩個人嗎。
老人看了又看，說，這個女的長得和李春年輕時候很像啊，男的，不就是以前的市長嗎。李春和他們什么關(guān)系��？
我一驚，忙把照片拿回來，匆匆道別，拉著小蟲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路回家，煙抽得很多。我們把故事想錯了，但故事一定很多。已經(jīng)死去的老市長，還有那個從未出現(xiàn)的女人或者獸，還有喜樂獸李春。但現(xiàn)在，線索消失。
還有，那張照片中的，我?guī)缀蹩隙�，另一只小獸。
永安的夜那么黑，一到夜里，虛幻的樹木就從土地中發(fā)芽，噼里啪啦地生長出來，高高地插入云霄，變成了獸的美麗回憶。隱約不明的鳴叫不間斷。
我用力抽一口煙，嗆得我咳嗽起來，在一個長順路過去的街心花園，我蹲下來，看見那只照片中的陌生小獸，那雙充滿恐懼又微笑著的眼睛。那是亡靈。我心中明 朗，它已經(jīng)死了，所以時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永安是亡靈，獸和人混雜的城市，彼此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相愛，甚至產(chǎn)子，但都不得好死。
我的電話響了起來。
打電話來的是我老師，我接起來，不說話，他在那邊嘆氣，說，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來看你。喜樂獸已經(jīng)離開了。
我說，我知。語氣低沉。
明天你來實驗室。他說。
好。我說。
但我等不到明天，立刻打車到大學去，輕車熟路摸到實驗室，拿鑰匙，開門——我知道他不敢換鎖，門立刻開了。
我打開燈，白光下，對他僅存的內(nèi)疚消失無蹤——房子里打劫一樣散亂著許多物品，分外眼熟，一看就是李春的。早該想到。
我走過去看，在臺上有一堆文件，顯然已經(jīng)整理出了一個雛形，旁邊的文件盒蓋上寫著：喜樂獸001。
上面的東西是李春的，一些信，但都沒有寄出去。寫著很多年代久遠的事情，似古代傳奇小說，有的寫給某個男人，她說，我似乎愛上了你，所以，不愿意離開 了。雖然過得很苦，而你再也不見我，我也不愿離開。其實，我并無意傷人——這只獸的東西很少，字寫得很丑，好像剛剛學字的孩童。
也有照片，一張在花叢中，陽光燦爛，她還年輕，長得很瘦但美，獨自一個人，笑得恍惚。
后來的東西是老市長的，放在另一個袋子里，寫著他的名字。
先是照片。老市長年輕時候的，還是一個記者，掛著老相機，旁邊是之前照片中的女人，兩個人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笑得燦爛，小女孩眼下有一顆黑痣。
然后是他寫給妻子的信，他寫道，她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是妖獸，快殺了她！在我回來前，殺了她！
接著是一份市公安局調(diào)查文件，蓋著好幾個章，說是某年某月某日市報大院中發(fā)生入室盜竊，女主人被暴徒砍死，女兒失蹤，男主人略有輕傷，但神志不清，一定要盡快破獲云云——但從文件里看，最終不了了之，于是這血案作為警界之恥，鮮為人知。
還有一份關(guān)于滅鳥的文件，應(yīng)該是內(nèi)部的秘密檔案。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永安市長，起草了草案，里面說，鳥會吃人，要務(wù)必從永安清掃出去。
最后是幾幅素描畫，年代久遠。有些模糊了。
頭一張就是那只我曾經(jīng)見過的鳳鳥，姿態(tài)美麗無比，扭著脖子，眼睛黑亮。
然后是那個照片中的另一只小獸，在太陽下笑著，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但眼睛明亮，依然有恐懼。
最后一張還是那只小獸的，它已經(jīng)死了，躺在一處陽臺上，左臂長得很長，高高舉起，手腕處七根倒刺分外明顯，像樹枝嶙峋著。它閉著眼睛，右臂在懷中，手痛苦地握緊，而左臂有右臂三倍多長，詭異地，高高舉起，伸向天空——這張畫畫得很潦草，我懷疑大多不過是我的想象。
我站起來去放標本的柜子里看，果然看見了一個新的標本，泡在罐子里，是一截枯萎的手臂。很細，手腕處長著六根倒刺，白。手臂剖開，里面，空空如也，被吃得干干凈凈。
——那天晚上我終于回家，電梯中看見自己臉色蒼白，眼睛中滿是恐懼。我想著那只獸在李春體內(nèi)，一朝一日食著愛人的血脈親孩，但又不忍那么快吃完，離開這 個與他有關(guān)的身體，忍了吃，吃了忍，一共竟然吃了五十年——它離開時，在城市上空盤旋，想到他們初見時候，他待它如女兒，為它照相，說，來，笑，它就笑 了，但那被它所食的女孩，眼中無比恐懼——電梯門上，閃亮亮的，是我自己的臉，一雙眼睛漆黑無聲，哭了起來。
推開門我看見我的鳥死在籠子里，翅膀干枯，一動不動。
喜樂獸乃瑞獸，莫分雌雄，形如鳳鳥，通人語，性忠純。喜樂獸性命極短，大多時間寄存在人體內(nèi)，喜食孩童，因此寄主多為人類小孩。一旦它吃光人的五臟六腑、大腦、血脈，便從寄主長長的左臂中飛出，幻為巨大的鳳鳥，形極美，但一夕則亡。
喜樂獸直接從死亡的本體繁殖——頭頂?shù)囊桓崦銜䦟ふ倚碌募闹�，進入體內(nèi)，以此為巢重新生長。
周而復始，亙古千年，喜樂獸，長生不老。
顏歌于200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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