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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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說過一句話,我覺得算得上是對中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方式的一個最精確的描述,他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朵花從水里長 出來,天然,一點兒另外的東西也沒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是一句講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話。一首詩是天做的,我們偶然就拿到了。我們看唐詩,看《紅樓 夢》,說它是做出來的,它沒有人工的痕跡,因為它是長出來的。李白、王維的詩就是這樣長出來的詩,而杜甫的詩就有很多是做出來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人有這樣的一種能力,天于是通過它做一個事情。在我感覺最明澈的時候,我覺得我成了空空的走廊,風(fēng)吹過去,在另一邊就產(chǎn)生了花朵和萬物。
禪宗里說“心中有萬法”,你心里是有一切的,只要你不干擾它,那么什么都有可能自然地長出來。“不識本心,學(xué)法無益”,也是禪宗的話,是同個道理;你不識本心而學(xué)法,不但不會有助益,還會造成對你本心的抑制和干擾。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shù),它都是從心里長出來的,從我們未知的一個地方到人間來的,通過這個人,通過那個人,到我們中間來的;當(dāng)你不斷地用與你本心的感知相悖的概念干擾磨耗它時,它的生命知覺就越來越遲鈍了,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就越來越呆滯了。
所以我老是說藝術(shù)不是從書里學(xué)來的。我看見一首很好的詩,覺得很親切,我覺得它是我,而至于誰是作者,文學(xué)史上有什么樣的地位,那就是如果另有興趣才會 去關(guān)心的了。那是詩以外的另件事。我看李白的詩,特別透澈的時候,我真正覺得是我的詩;這不是不講道理,這個“我”同李白“妙手偶得”這首詩時的“我”是 一個我,它是超越了顧城的“我”,也是超越了李白的“我”,而它是一個。不是領(lǐng)稿費的那個“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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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吧,它是整個波浪的過程;詩呢,是波浪上閃爍的那些光點。小說是鳥在天空飛舞的這個線條;而詩是鳥在最快樂的時候發(fā)出的叫聲。所以詩一般來說是閃閃爍爍的一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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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首詩,它長這片葉,又長這片葉,它有它的均衡,到最后開出一朵花的時候呢,生長就停止了,因為內(nèi)在基因的限制。就這點說,自由詩并不是肆無忌憚的,它是受內(nèi)在的意象、音韻和精神控制的。
要拿自由詩比古詩呢,外表形式無疑是自由到了古詩時代難以想象的程度,但是同時它也就失去了形式的依仗,你要是再言之無物,就暴露無遺,特別難看;而古詩呢,時不時還能拿形式掩飾一下,你把對子對上了,平仄音韻捋齊了,好像也就像個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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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哪些詩人是哪些詩人的后代。
古今中外的詩人是同一棵大樹上的千萬片葉子。
我們看見打動自己的詩和詩人的時候,
我們同時看到的是自己和自己的那個與它們同一的來源。
每個人都是這棵大樹的一片葉子,
盡管它們位置不同,姿態(tài)各異,有落有長,但是當(dāng)它們彼此看到的時候,它們知道它們是一個。
15
一九八五年后,我放棄了所有先驗的寫詩目的,詩不到來不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文字會自己行動,像一粒粒水銀,滾動或變成空氣,每個字都是自由 的,不再代表人加與它的意義,就像我們辭去了外在的職務(wù)恢復(fù)了原本的性情。這是解脫了魔法的文字,它會碰到另一些字,結(jié)成故事,或者沿著一個諧音、一個同 聲、一個偏旁溜走,有時是我的聲音在字中間找到了它的形體,就像托生那樣。
文字的自由給人的世界帶來危險,也帶來了平白的語氣和清朗的氣象,它們最終匯合一起,回到最初的夢寐之中。
我以為詩是自然語言的圖像,它的美妙并非在于它對你的描述,而在于它自身的自如,恰恰反映了你,和你光彩相映。
你用不著
拿照片
拿語言
拿煙
微微一藍(lán)
天
藍(lán)過來了
16
詩顯示世界的來源。所以世界上怎么能找到詩的來源呢?
17
寫詩如潛泳、采珠,屏住呼吸。它在我呼吸時到來,想留下它我小心地潛泳,我不采它,只想細(xì)細(xì)記住它的光芒。
18
寫詩是自然現(xiàn)象。發(fā)表詩是社會現(xiàn)象。
19
給有磁力的字以自由,讓它們自行組合。
20
有時字,像被水推動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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