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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第八節(jié)

  零柒
  
  《史記》上記載,始皇為私自出行咸陽,隨身只帶了四個武士,夜出至蘭池宮,突遇盜賊,受到逼困,武士殺了盜賊……這條隱約的線索,或許道出了我在那夜的出走,以及出走后一路的兇險。史書還說到,武士擊殺盜賊,關(guān)中大索二十日。
  
  《史記》上所說我?guī)У乃膫€武士分別是,獨臂將軍烏亥、矮人郭偃和世代忠于秦王的名將白稷之后白十三、白十四兩兄弟。我想,有這四個人隨我出宮足夠了。
  
   與其說我是在逃避一樁婚姻,不如說是在逃離王位或放逐宮殿。不,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是在逃避女人,她不是術(shù)香,僅僅是女人。也許我還會回來,但當(dāng)時只覺 得應(yīng)該走得離王宮越遠(yuǎn)越好。歷史不會原諒一個任性的帝王,可世界應(yīng)該接受一個人的任性。當(dāng)我戴著黑色面具在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的時候,六國之人無不將我視為嗜血的 惡魔,當(dāng)我以王的身份高踞于宮殿之上時,誰還以為我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副威嚴(yán)可怕的衣冠。我的行為必須服膺我的面具,我的言談必須忠于我的衣冠,唯獨我的 情感與血肉在堂皇衣冠與猙獰面具中缺席。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六國平定了,我想,我必須回歸自己的血肉之軀,皈依我的思想與性情,其最佳方式是把自己從宮廷中放逐 出去。


  
  我花了多年時間征服世界,現(xiàn)在卻要逃避王的宮殿,還原為一個人。
  
  我考慮過數(shù)種方案,首先是讓 位, 但讓位之后的王的去向更會備受關(guān)注�?v使躲到山里,也沒人會放過你。其次是突然駕崩或遭亡國貴族的暗刺,乃至被人弒君篡位,這些想法都會令朝野大動,舉世 震驚,無一不遭到丞相斯的極力反對。他勸阻我的離宮之想,陳說種種厲害,但這些厲害都是要把我固定在王座上的。確定我去意已決,不可更改,最終他接受了使 用替身的方案。我離宮后,即由外表與我相似的螭做替身,表面代為行政,實質(zhì)上由斯主掌朝政。斯是能相,他雖出身已故相國布韋的門下,但有不遜于布韋的治國 之才,更有勝過布韋的宏韜大略,關(guān)鍵是他沒有布韋的跋扈,對我非常恭敬。他能夠秉承我的意志經(jīng)國,我想這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方案。沒有斯,六國的平定即使 能在我手中實現(xiàn),至少也要推遲十年。國家在一代能相斯的手上治理,我是放心的。斯說,我之所以如此,最終還是為了恭候陛下歸來。我笑笑說,那好吧!斯又 說,陛下能給我一個諾言嗎?我說,不需要諾言,知道嗎?不需要。最好的諾言就是行動!我當(dāng)時的內(nèi)心計劃里沒有歸期,怎么能在還沒離開就給他一個回歸的諾言 呢?安排至此,我以為自己并非不負(fù)責(zé)地在放棄一個國家,而是完全讓它在更好的人手上得到發(fā)展和治理。對此,我問心無愧!
  
  我讓一 個 替身以王的面孔出現(xiàn),接受了皇帝的稱號,但術(shù)香,也就是擬定的我的王后,卻沒有如期成為皇帝的老婆。始皇未立后,這似乎在以后也是個千古之謎。術(shù)香擬定的 是真王的王后,她不可能嫁給一個皇帝的替身,一個影子皇帝,所以她選擇了消失,像是繁花隱沒于暗夜。在我離開王城的同一個夜晚,她與我背道而馳,或者讓另 一條道路帶走,可我相信以后我們會相遇,只是說不清何時何地。術(shù)香絕對是個好女孩,如果我不是秦王,她會是個好王后,會成為比我母親趙姬或華陽夫人更好的 女人,也就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母儀天下的典范。只是這一切都不屬于我,不屬于!當(dāng)然,若是術(shù)香不是生于相國之家,作為普通人家的女子,哪怕嫁于作田郎,日 里田里忙耕種,夜來雙雙上花床,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那天,準(zhǔn)確的日期已記不清了,《史記》里也無記載,那天我在閱讀一部名為 《朝歌》的帛書的過程中睡著了,我在夢中交代了一些人和事,告別了宮廷,來到了一個叫帽州的城市,那座城市仿佛是按一種天象建成的,它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中,只 有在書中才會出現(xiàn)。我可能是在睡夢中進(jìn)入到了一部書里,開始了我的出走,我嗅到了草灰氣息,看見了明麗花朵和一些模糊不清的面影,它們由遠(yuǎn)及近,漸漸成了 我的熟人。離開異常熟悉而又厭惡的宮廷前夕,我的手在那本叫《朝歌》的帛書上停頓了片刻。書頁上有許多我的指印,那些晦暝而蒼茫的時光都落在上面。我還是 將手挪開了,沒有把那本書按原先的預(yù)想卷入行囊,讓它依然如初地留在批閱奏章的黑色長案上。


  
  我想到了《朝歌》的預(yù)言,王大婚之日,宮中生變。
  
   也許我還是為了避免這場生變,最好辦法就是逃避婚姻或離開宮廷。但我沒有逃出帛書《朝歌》的預(yù)言,我在夢里離開了宮廷,宮廷失去了它的王,這就是它的巨 變,而我似乎卻不為所知。可宮殿上的秦王仍在,加冕之后的皇帝一副勵精圖治的架勢,與丞相和百官勤政為民,謀劃天下一統(tǒng)后的大治之策。當(dāng)我回首王廷時,耳 內(nèi)有個雷鳴般的聲音在回響,那是仲父布韋的聲音,他似乎在說,你沒有看見老父愴然的淚眼嗎?我的兒,當(dāng)你登上王位時,老父是何等的快慰,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那高居王 位的已不是我兒,而是我兒安排的一個替身,是他人,我是怎樣的失望與落寞!
  
  但是,我要不斷說服自己,只有這樣才能堅定我的決心。
  
   瞧!那個人仿佛天生就是一個皇帝,沒有誰懷疑他的真實身份。只要丞相說是,他就是皇帝。斯把人們和百官對他的信任,不露痕跡地轉(zhuǎn)化為對一個假皇帝的信 任。他的天才把戲使人沉迷其中而絲毫不覺有異。然而令丞相斯略有不安的是,皇帝是好淫的,在斯的一手操縱下,除了染指權(quán)力,宮廷可以滿足替身皇帝的一切感 官要求。過去秦王未沾邊的后宮諸妃,幾乎都讓替身皇帝玩遍了。唯獨當(dāng)他觸及宮女紅魚的時候,紅魚一巴掌拍落了他正要動她裙帶的手。替身皇帝很不高興,我是 天子!紅魚竟然忤逆地說,你以為你是天子就可以臨幸所有女人嗎?替身皇帝為一個大膽的宮女而惱羞成怒,難道你敢拂天子之意嗎?
  
  不!紅魚說,你不是天子,天子陛下不會像你這樣去碰一個宮女,你不是我們的天子陛下。替身皇帝急了,你?大膽之極!紅魚平靜如水,我說了你不是天子,僅僅是宮里的一個陌生人。
  
  替身皇帝愣住了,仿佛一個小偷被人當(dāng)場抓了贓。他很沮喪又很沒出息地將此事告訴了斯,斯也吃驚,他來回踱了幾步,說,好辦,你仍是天子,沒有人敢懷疑天子的威嚴(yán),沒有人!斯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說,知道嗎?替身皇帝望著臉色如鐵的斯,有些惶惑,可是——
  
  可是什么!斯說,沒有可是。替身皇帝點點頭,是。
  
  零捌
  
  黃昏,幾個宮役趁著昏暝的天色來到臭氣熏天的護(hù)城河邊,將被破布堵住嘴的宮女紅魚,五花大綁地捆著石塊裝入麻袋。隨著撲通一聲悶響,那個掙扎蠕動的麻袋沉入了護(hù)城河。沒有人知道,在從宮墻里流出的敷著一層粉紅胭脂與垃圾的水下沉溺了多少冤魂。
  
  不久后有人在污穢不堪的護(hù)城河里發(fā)現(xiàn)一種魚,顏色緋紅,像宮女的裙子,煞是好看。偶爾露面,見人就尾巴一扭,一道緋紅的影子如靈活嫵媚的腰段,沒入烏黑的泥水里。魚有一對圓圓的、極憂怨的眼睛。后來京城人都知道護(hù)城河里有紅魚,只有宮女和宮役們聽說后不吱聲。


  
   皇帝仍然威嚴(yán)地坐在宮廷里看戲,威嚴(yán)地和妃子做愛,每天接受官員的朝拜,有條不紊地頒布圣諭。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里的皇帝雄武而威儀,國人對此堅信不疑,在 皇帝的統(tǒng)治下心安理得。而在民間游走的我卻開始了苦苦尋求一個人的艱辛之旅。那叢風(fēng)上的紅發(fā),像一支火把,照亮了宮廷門外任何一條道路的黑夜。他奔出城門 的馬蹄如同五月之夜的星斗,撒落滿天,在我耳畔發(fā)出清脆有力的回響,經(jīng)久不息。
  
  我不是秦王嬴政,而是王的他者。宮廷的往事將可 能 變?yōu)樗叩幕貞�。此后,在那本通篇都是時間之灰的書里,一些叫趙嬴政、嬴政、秦王、始皇的名號都指向我,它們像發(fā)瘋的狂塵,帶著虛構(gòu)者的譫妄、夢囈、臆想 與猜測,把我無端地推到世人面前,制造了龐大無由而又不可替代的假象,使真實的我在千年的蒙塵中嗟嘆不已。
  
  宮廷秘聞歷來不乏好 事 者流布的傳說,縱使人言控制再緊,知情人透露的宮中秘事仍使人驚詫咋舌之際又眼界大開。據(jù)說始皇帝當(dāng)年深居宮里,喜著女裝,身穿女裝的皇帝竟然嫵媚異常。 異常的皇帝專寵一名舞男,舞男一跳舞就停不下來,舞我不分。他活在舞里,舞使人渾身五彩繽紛,過后又消失得不見形體,只剩下頭上飄飛的一系紅布,令皇帝著 迷�;实蹞粽剖就�,那人才能掙脫舞蹈,從舞里現(xiàn)出其男身。他的舞蹈無所顧忌又荒誕不經(jīng)。很少有人看得懂,唯獨年輕皇帝大為欣賞。一看就會想起遙遠(yuǎn)而飄忽的 往事,想起一叢火紅的頭發(fā)。一次皇帝看得出神,想入非非,居然廢寢忘食,他忘記了擊掌,舞男也就不停地跳著,從早晨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深宵。內(nèi)侍又不敢上 前讓他停下來。直至天亮,舞者頹然倒地,死于自己不能停下來的舞里。年輕的皇帝黯然神傷,流下了一滴清淚。從此神思恍惚,遂在一個夜晚離宮出走。有人說, 微服出行的皇帝是要親自到民間找尋一個可以替代那人的卓絕舞者。也有人說,皇帝只是出來散散心,巡視他征服的一些地方,以便用更有力的手段主宰越來越廣大 的帝國疆土。類似傳聞如空穴來風(fēng),從中卻隱約可以看出,大秦人民還是愛這個傳說中有著女裝癖的皇帝的。他古怪而善感,但不暴孽。即便有些荒唐,也能得到大 秦人民的寬容。只是盛傳不衰于世的野史札記總是提醒著一個讓人氣短且犯渾的道理,王是好淫且殘暴乖戾的。人民善良的國土上,總是培育出邪惡的王的罪惡之 花。
  
  人們認(rèn)為,王會在這個象征帝國威嚴(yán)的宮殿中進(jìn)進(jìn)出出。然而這是個偉大而空洞的時代,君王拍馬離開宮廷,馳向原野,要去追逐曠野上的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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