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李傻傻:一個拍巴掌的男孩子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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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真名叫付小微。我是付竹海的兒子。
我喜歡手,及長長的橢圓的指甲,及所有與手有關(guān)的動作。比如拍手。拍手的時候,別人當然也拍,別人不拍了,我還拍。大家老以為我這孩子有毛病,其實我只是手掌癢而已。
走路的時候,我也曾啪啪啪地拍手,腳下就順著拍子一跳一跳像只懂音樂的袋鼠。我娘關(guān)心她兒子,教給我一個看似不錯的防止拍手的辦法。她讓我搓手,說搓完了,就不想拍巴掌了。她沒想到我越搓越癢,所以這個辦法實際上是行不通的,但娘書讀得少,我就不怪她了。
而在我所有敘述過的故事中,娘只解開過我這一個煩結(jié),而且不大成功。大多數(shù)時候,娘恨我,恨我不是個女孩。
要是我是她的女兒,就會跟她學做鞋墊,做布鞋,縫衣服,學她所有的本事;還可以幫她做飯,洗衣服,喂豬,幫她做所有的家務(wù)活。娘成天嘆氣,故意起得很遲,不做飯,使我遲到挨罵。老師到家里來,她只說我不肯起床上學,而這種時候我一般在趕牛回家的路上。要不然我會讓娘無話可說,因為我想我已經(jīng)上小學了,而且我嗓門比娘大。
有一次娘又說我的壞話。我那天讓牛比平時多吃了一個鐘頭露水草,娘說牛吃了露水草就會格外肥,我那么傻,聽話照辦了。我回來時天都黑了,燈火都燃了。我走到門口時,聽到娘的聲音真恐怖,像黑夜一樣重,一句有幾斤重一樣拋到門外來;窗格子上的燈光被碎尸,碎尸后的燈光打在我身上,我被露水打濕的臟頭發(fā)就像糊上了血。我聽到我的親娘說付竹海你看見你崽干什么了嗎?他不要臉我還要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你們兩個不要臉我還要臉。他跟人家妹子家在一塊耍你看見了嗎?老崽子小崽子沒一個正經(jīng),他回來,講實話,就算了,不講實話,我做一次打!還要穿什么燈心絨去看牛,小崽子還要講衣衫,還不穿花衣衫去,穿花衣衫又有什么要緊?他妹妹不是整天穿著嗎?也沒見少了塊肉呀……娘這時聽到了我低低一聲巴掌響,娘就喊鬼崽崽你還不進來,什么時間了,人走丟倒好牛還要背犁呢。我挨進門,瘦小的身子比那聲巴掌更瘦小一點。娘放下手中正在縫的花衣服,扯過爹手里還用著的抹腳布,搶過我的頭,開始揉,兩下把頭發(fā)揉成我在小學三年級掏過的唯一一個鳥窠。我搓著手,不敢拍手,一邊搓一邊說,娘,我不穿花衣衫。
娘尤其恨我動不動就拍巴掌。她寧愿一天給我一只瓷碗打也不想聽見我啪啪啪啪的巴掌聲音。娘認為我這樣下去不行,帶我到桃花坪一個老中醫(yī)那里去看。老中醫(yī)翻起我的左手看了又看,我癢得不行突然右手就急匆匆地去和左手會合,啪地打在老中醫(yī)很干凈的手背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老中醫(yī)把頭搖到左邊又晃到右邊。他的老花鏡我很感興趣,里面我的頭好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我根據(jù)這次的經(jīng)歷,在戴上近視眼鏡時,偷看過劉子子,以及別的不計其數(shù)的女士。
啰唆得太多啦。等我考上縣城高中,娘用我穿過的一條布裙子給我縫了條短褲。那條裙子是藍白相間格子布,摸起來糙手,看起來糙眼。娘把它同其他衣衫一起放進木箱子。我看到那條短褲就要進入箱子了,我拍了一下巴掌。
娘轉(zhuǎn)頭看看我,說,你喜歡是吧?我知道這布好穿,不磨肉,不會讓那里不舒服,你三年就穿這一條得了。
收完所有東西,娘竟然也拍了一下巴掌,說,哎呀,那件紅顏色的花衣服到哪里去了呢?
我問,娘,爹呢?我拍一下木箱子,它發(fā)出很好聽的聲音,我想這是因為它大而實的緣故。
娘說,他呀?他呀,我哪知道他呀。你一個人去學校吧。錢包好了,在那條短褲里。到高中可別拍巴掌了。該拍的時候才拍。不該拍的時候不要拍。要是不該拍的時候也拍,那就太沒有長進啦。
娘就叮嚀了這句。我本來以為她會讓我勤洗澡,勤換衣,好好學習什么的,但是娘說完這句就轉(zhuǎn)身剁她永遠也剁不完的豬草去了。
“嘭。嘭。嘭。”剁豬草的聲音原比巴掌聲音更響。我滿臉殺氣想到茅房去聞一聞臭氣,我想等完全聞完臭氣回來,娘也許會想起另外一些話說說的。差不多就要聞見的時候,果然屋里娘“哎”了一聲。卸下殺氣折回屋里,我看到了血。娘并不是叫我的。娘的右手半片指甲不見了。娘皺眉看我一眼,不說話。我拍一下巴掌,跑到牛欄去找蜘蛛窠,那是止血的神藥。
娘你小心一點。我看到娘就要痛得出淚了。眼淚快出來了。這一刻娘說不出的好看,這一刻我暗下決心要娶娘這樣的女人。娘的美麗沒有遺傳給我,只遺傳給我左撇子。她那雙大眼睛,雖然老了,沉靜了,我仍然妒忌她。我想我要真是個女兒,或許可以更像娘。
小蘭就有娘這樣的眼。她的娘是村里另外一個頂好看的媳婦。娘說的和我一塊耍的“妹子家”就是她。我喜歡拍巴掌給她看,給她聽,也喜歡她。我在與袋鼠告別很久之后,在娘把手指在我面前弄出第一道傷口那個晚上,告訴她,我就是一只懂音樂的袋鼠,我就是。
“袋鼠”這個詞我在小學時就已讀到,在說給小蘭聽時,我運用了無數(shù)種湘西方言;湘西方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我并最早使用了普通話。小蘭央我再走給她看,我就倒數(shù)第二次表演了一只懂音樂的袋鼠走路。表演完畢,小蘭大叫,袋鼠!袋鼠!我說小蘭你娘沒我娘好看,你胸脯還沒我胸脯高呢。
小蘭偏頭想了一想,說,袋鼠,袋鼠。
她就是這么傻,從不知道揀些難聽的話來罵。那時我已經(jīng)從《露露》那樣的小說里約略知道些男女之事,而小蘭嘴唇也很好,我就拍拍巴掌,說:
……
我什么也沒說。又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我什么也沒說。告別小蘭,在娘的手指開始長痂的時候,我到了高中。學校就像村子一樣大,房子比巢門上的柏樹更高,有一種叫雙杠的鐵棍棍彌補了我不能再吊在歪脖子樹上晃晃的缺憾。
李海清老師成了我的班主任,他有個女兒叫李簡衣。聽到這名字時,我拍了一巴掌。她衣服一定很薄吧?前排劉子子告訴我這個名字時,我用湘西方言問她。劉子子真是個好人,她純粹因為我拍巴掌就跟我說話。沒有別的任何目的,我還看不出來?但是她的眼睛老看著你的眼,而且她眼睛又不大。她眼沒小蘭大,卻比小蘭聰明,我學來的那些漂亮話,一句也不敢說。
有一次,看見她一根紅頭發(fā)現(xiàn)了出來,我忍不住輕拍了一巴掌,伸出修長的手指,用光潔的指甲把它挑了出來。我告訴劉子子我如何優(yōu)雅地清除了她一根頭發(fā)。而且這些動作很快,快如風,劉子子絕對沒有痛感,但是劉子子還是掉轉(zhuǎn)頭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卻已經(jīng)在對著陽光鑒賞那難得一見的紅頭發(fā),我對她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小蘭和劉子子,李老師也曾暗示過他喜歡我拍巴掌,我甚至敢說已經(jīng)到了欣賞的程度。有兩件事可以做證:
一、開學第一天,晚自習,自我介紹。同學的話都很漂亮,不用復(fù)述。輪到我,突然想起小蘭最后那句罵我的話——袋鼠,袋鼠。我那么順利,立即變回那只懂音樂的袋鼠。啪,啪,啪——蹦,嚓,嚓。我拍著巴掌,踩著久違的節(jié)拍,仿佛又在演給小蘭看,仿佛面前無數(shù)小蘭的眼睛,你要我怎么說出我的快樂呢?同學都笑起來,面前又出現(xiàn)無數(shù)小蘭的唇和牙齒。他們都笑起來,我只得變回搓手。
另一個原因是我已經(jīng)到了講臺。我說話了,滿腔豪氣但聲音不大。我記得電影中每到緊急關(guān)頭,音樂與人聲必定低沉,甚至靜寂呢。
聲大一點,讓大家了解你。李老師說道。李海清老師的聲音比笑容更好。
我說好,就又說了一遍。劉子子這個小姑娘朝我伸出可怕的舌頭。我突然像受了侮辱,我不能忍受那塊舌頭,我大吼一聲:“褲小哎!”他們都笑翻了。他們都笑什么呀?我心里的電影已經(jīng)到了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這時英雄往往一躍而起,全力一搏。正如俗話所說,高手拼劍之時,長劍光芒互錯,空氣之幕一觸即裂。突然兩聲長嘯一飛沖天,兩股劍氣嘩啦嘩啦,兩個人啊呀啊呀。
他們都笑翻了。他們笑什么呀?劉子子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拱動。
我拍著巴掌回到位子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人都在笑,包括劉子子。啊,沒有一個人為我即將死去的高手哭一哭。劉子子也不懂得我,她朝我吐出猩紅舌頭時,我還以為她感應(yīng)到了我心里即將上演的劍氣貫虹、碧血橫飛。
二、高二下學期,一個星期天第八節(jié)課,班會課。傳聞學校要在高三分快慢班,班長跳上講臺喊,不能分不能分。然后他從劉子子抄歌的本子上扯下一張紙,不,兩張,說我們來集體簽名,劃破紙最好,說我們要他們看,我們是有力量的。說完這句話他振臂一呼,振臂一呼之后他上前抓起桌上的鉛筆“嘩嘩嘩”簽上自己的名字。陸續(xù)有別人簽了。我拍一下巴掌,聲音悶悶的,不是吉兆,但我也認為不能分不能分,就跑上去“嚓嚓嚓”簽上三個大字:付小微。
后來,請你相信是校長看到了這張紙。這個第八節(jié)課,李海清老師不等上課就開始講話了。上課鈴響時,李海清嚇了一跳,他以為下課了。這時本文的主人公剛好提著褲子從廁所回來。
“褲小哎,你反對分快慢班,是吧?”我沒有想到老師會攻其不備,他為什么要朝我小腹部位偷看一眼?
李海清老師說,不同意分快慢班的同學請舉手。
我搓著手回到座位,四下看看弟兄們,還有劉子子,他們都把手夾在兩個膝蓋里,生怕手會自己跑上來。
我搓手,在膝蓋以上桌面以下曲著兩只手掌“撲”地拍一下,聲音悶悶的,不是吉兆。又拍一下,還是“撲”,不是吉兆。忽然想起,負負得正,雙重否定為肯定。數(shù)學法則讓我舉手。
放下,放下啊,褲小哎,劉子子朝我丟眼神。
我沒有放下。我為什么要放下?這個小娘兒們不知道,她成績那么差,分了班休想跟我一起了。
放下放下,褲小哎,李老師朝我做手勢。
校長說不分了。校長說分起來挺沒意思的。
這兩件事我卻不以為榮,反以為恥。第一,我把自己大名“付小微”用湘西方言念成“褲小哎”,大家笑了那么久。第二,我在匆忙上完廁所之后,忘記了頂重要的一件事:拉褲鏈。第三,劉子子沒有同我一道戰(zhàn)斗。第四,班長欺騙了我的感情。第五,李海清老師最后一次沒有當眾表揚我。
后來我又遇到無數(shù)種事情。我不知道我還會遇到多少,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同樣遇到無數(shù)種事情,但毫無疑問每個人與我會有所不同。娘有一次把一頁引火紙點燃時看到四個字:幼稚過失。娘一時興起問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地說給她聽了。從此娘經(jīng)常不說別的話,只說,你這個幼雞過溪呀,你這個幼雞過溪呀。我知道娘說的是幼稚過失。我說娘說得太好了,我比小蘭聰明點,比劉子子傻點,正好是一個犯幼稚過失的小小叛逆。
這次和娘對話不久之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付小微不具備一個正常人的素質(zhì),而且不是一個完全的人。但已經(jīng)很遲,我把巴掌拍得再響也叫不回了。
這個結(jié)論在1999年6月得出。也算一個實現(xiàn)得比較早的關(guān)于單個人的真理。有必要扼要說明其來龍去脈。追溯,追溯,無從追溯也要追溯,我的主人公最響地拍了一下巴掌,開始防止這成為他的一生之謎。
讓我想想吧。1999年2月,真冷的一個月。陽歷×月×日,即陰歷×月×日,我認識了第一個抽煙的女人。她還說自己會寫小說。我見到她,看到了那風衣下面的溫存。在體育場旱冰場里溜冰的時候,她滑過來抓過我的手。我們在一起滑冰像在滑翔。我沒見過臉這么白手這么白的女人,況且她的指甲那么好看,我一見她,我知道自己會喜歡這個女人。那時我告訴她我十七歲上高三,她“啵”地拍了一巴掌彎下那條后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當時對我來說還充滿神奇的腰笑得直不起來,她邊笑邊說,早看出來了。她也拍巴掌?我更喜歡她。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年輕活潑女子一般的習慣。她說你還嫩著呢,一會兒跟我走,姐姐教你一些,哈哈。她的笑并不使我輕松,我一下臉紅,搓手,傻笑。散場后,走到一根熄滅的路燈下,她問:沒見過女人吧,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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