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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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內心有多么驕傲,但歷史無法修正,我依然不能在歡樂喜慶的節(jié)日帶給她更多歡樂喜慶的理由。元旦前夜我們結束晚餐 離開飯館,她默默地看著駕駛座上的我,目光中用下的力氣大概已經(jīng)讓我兩百個頭皮毛囊關門歇業(yè)。我接受她在每一次呼吸中留出的長長間隔,讓它們盤結一種勢必 的魔咒,又用失望堵住了鎖眼。
“你看看,又一年過去了啊,時間過得多快啊……”她轉頭看窗外。她真的知道怎樣營造留白,讓所有一切都因為這份不言自明而顯得愈加蕭索。
我從后視鏡里心懷不甘地打量她,又瞄一眼與她同個陣營的父親,把已經(jīng)跳到喉嚨口的自嘲咽了回去。車內終究沉默下來,像個掉進深海的玻璃瓶。我打著方向盤拐上高架入口,在這個交會點上,四根車道填得滿滿當當,留給我的就是河流般紅色的車尾燈。
繼續(xù)前文,假設還有第三版履歷書,抬頭寫以“戀愛”兩字,我相信自己可以將它寫滿五頁A4紙,沒準兒還在封面上做個剪紙搞個蘇繡啥的,總之精心對待。確 實從小學開始我便在情海上揚帆,和同桌男生靠每天早上的袋裝牛奶恩愛地劃了幾年舢板后,連分手也鬧得很轟轟烈烈:“你這個陳世美!”然后初中也維持陽線走 勢,一舉收復同班體育委員、鄰班體育委員、高年級體育委員等多個整數(shù)關口,但或許是我們建立在跑道上的感情基礎沒有超過八百米的未來,他們終究是像幾只蒼 蠅般點綴了我年少的夏天。
高中那會兒真正地早戀了一次——所以母親的自我檢討大可不必,她應當預見白色恐怖無法撲滅地下黨的革命 烈火——但也還是如期夭折了。故而整個大學我都處于慰療情傷與埋頭苦干的狀態(tài)。直到踏上工作崗位,雖然有過很短暫的交往經(jīng)歷,可它的劇情還不及一則三十秒 廣告來得跌宕起伏。
于是我的“戀愛”履歷最終用一個虎頭蛇尾的模樣宣告停止,而更合適的表達也許是被迫塵封。畢竟幾年下來,它身上早已紅土三層,黑土三層,芳草萋萋,牛羊成群了。我?guī)缀醯糜蒙吓偃俗鎵灥牧,才能讓我那深藏不露的愛情重見天日?br />
老媽沒有預料到女兒的人生在此出現(xiàn)滲漏,每個周末我回家吃飯,總是慣例地帶些禮物過去,這次給她買了件外套,下次給老爸買了條皮帶。他們一番口頭感謝, 卻總能擁有神奇的方向感,好像被丟到江蘇省境內照樣會原路返回的咪咪流浪記,每次必將話題引向那句“我們不需要這些,我們需要女婿”上去。
雖然我偶爾覺得他們太不知足,好歹眼下我經(jīng)過多年打拼,在世界五百強里站穩(wěn),手下管著十幾個天南海北包括印度國的新人。每年還能帶著兩老出境旅游一次, 讓老媽翻著花樣變化她鏡框里的合影——不過,沒錯,她那神奇的方向感,使我掏出數(shù)萬塊花費的旅行最終還是逃不過一個結局:“下次的合影里有個女婿就好 了。”
“這個不是嗎?”我指著她背后英俊又莊嚴的獅身人面像。
每個周日夜晚我探望父母結束,駕車離開之 前,老媽還是會到樓下來送我,即便我握著這把方向盤已經(jīng)有兩年多,她還是虔誠地相信自己身為一個母親的祈愿力量。所以那是一次次被我在腦海中反復溫習的輪 廓。她抱著手臂又掖緊領子,在冬日的路燈下被削去了一半的精神,站得像尊荒山中逐漸敗落的神。
說我忽視她的感受也不盡然。哪怕她 常常氣急敗壞:“別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你呢?你這個鋼絲球!”但我很清楚在她內心還是為傳統(tǒng)的舐犢之情保留了完整的空間,她仍舊習慣性地為我 驕傲,她對人炫耀起我的優(yōu)點時聲音都會不自覺挑高,仿佛一根從食指上彈射出去的雀躍的皮筋,她從中感受最可靠的幸福感,之前我又撞見她倚著鄰居的房門,將 手頗為刻意地舉起,讓手腕上那塊新表用登臺的方式露臉,“我女兒去日本出差時給我買的,還有她爸爸,兩人一人一塊誒,你說說,這個小孩夸不夸張,這么大手 大腳。”可“大手大腳”是應該用這副口吻說的嗎,眼角皺出一朵愜意的花。
然而老媽終究不滿足只能對他人炫耀那些昂貴的禮物,她會毫不猶豫披個面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別人介紹說“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你一個能干的女兒,就給你一個氣態(tài)的女婿——想和他共進晚餐?拿個氣球來裝吧。我慢慢踩著剎車停在斑馬線,想起這句屬于章聿的名 言。我承認盡管當時章聿用幾近刻薄的語氣在自嘲,她咬在嘴邊的那塊半生牛排則用模糊的血絲進一步烘托了句意。但當我緩慢行進在市中心最繁華的街道,兩側的 霓虹燈如同神話里那片為摩西而分開的紅海,卻是要把我送到空曠的絕路,那時我仍然忍不住側過臉去打量那個空空良久的副座。
似乎之前已經(jīng)提起“履歷書”這個詞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識到原來是最近正忙著過濾招聘會后的幾十份簡歷,當中自然不乏鋒芒畢露之人,用“一匹孤狼”形容自己。章聿在電話那頭被我的復述逗得像煤氣中毒,笑聲完美地詮釋什么叫嚴重缺氧。
“灰太狼嗎?是灰太狼嗎?”章聿說話帶有非?蓯鄣谋且簦孟窈幻栋肴艿挠蔡,和大學時代一模一樣,除了當年那個鐵人三項式的短發(fā)眼下經(jīng)過染燙吹,在一系列化學污染中它們圣斗士一輝般徹底重生了。她脫胎換骨地愈加美麗,卻同樣遲遲沒有安定下來。
“不提了。”當我在電話中轉而問她新年安排時,她又恢復慵懶的語氣。
“你姨媽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高級工程師么,怎么樣?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