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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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聿事后便在這里跳出維護正義:“他提到‘老婆’的時候你就該掛電話了,還跟著嘮叨下去做什么?愛因斯坦說‘分手了,就別來找我’,不懂嗎?”
我懶得跟她糾纏偉人語錄的真?zhèn)涡,更不會告訴她非但如此,我同時答應和這位已婚男士見面碰頭敘舊,因為就章聿的口味來看,她一定會豪放地進言我做個勇敢 的第三者,穿件低領上裝,再用眉筆畫條假乳溝之類,直奔最后遭遇天譴活活被湯圓噎死的結局。她的世界里男女之間只有無情或奸情兩項選擇,絕無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斷言自己是單純懷抱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場門前的么?這是城市的中心地標,也自然成了戀人會面最熱門的地點,衣著時尚的年輕情侶們各自揣著S和N 的磁極,在我身邊反復上演靠近、配對、死死相吸的戲碼。而我作為這個完美世界里的唯一一塊不銹鋼,堅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掃興原則。說實話,這情形多少令人悵 然。
而大約二十分鐘過去后,我發(fā)現(xiàn)他了。
其實我不能肯定。我依靠的是微弱的殘留記憶,而這些比蛛絲更縹緲的遺存,在他走下天橋的時候,便被完完全全地耗盡了。
不是十五歲的我們在三十歲重逢。任何氤氳的文字游戲不過是掙扎罷了。
三十歲的我們在三十歲重逢。就是如此,F(xiàn)實像刻在路碑上的數(shù)字那樣不容辯駁。
我在前一晚,借助舅媽給的借口去了表弟家。舅媽從廚房拿出一盒藥酒:“還麻煩你跑一趟,這是上次去云南的時候給你爸爸帶的。”這話不是說給我聽的,“他在房間里。”這才是說給我聽的,舅媽朝走廊那頭努嘴。
我走去,喊著弟弟的名字。他在里面應了一聲,隨后打開了門。
表弟的屋子依然整潔。正如他平日在親眷面前那樣,站得乖巧,小心地收拾著自己的神色,像個裝死的貝殼,緊緊閉合著自己,所以舅舅舅媽絲毫也沒有料到,有 朝一日他會突然失蹤,清晨的床單用平直的四條線畫出一個讓長輩詫異不已的盲區(qū),上面只有表弟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其實他一夜沒睡。
我和他沒頭沒尾地扯著閑話,好容易從動畫、游戲、電影跳到正題。
“給我看下嘛,你肯定有那女孩子的照片吧?”
“說了沒有啊。”弟弟把手機攥在掌心。手指骨節(jié)猶如烽火臺般嚴防死守地凸起著,打消了我明搶的念頭。
“什么類型的?你媽說很漂亮呢。說個最像的明星來聽聽。徐若瑄?小S?”
“不是,沒有什么像的明星。”
“難道是斯琴高娃呀?”我使壞。
“誰?”
“……”我無力起來,很顯然我們的交談進行得不順利,不難想象,他要怎么對年近三十的人訴說自己壯烈又蒼白的情感,他八成覺得我身上那條西裝窄裙難看得不可思議,永遠不可能與女朋友從運動服袖管里露出的半截手指相比。
“你這家伙可以啊,腦子里原來藏了那么多。嚇我一跳誒。
跟我說說,預謀多久了?在火車站的時候緊張吧?想跑去哪兒?別告訴我是北方,你打算靠這條牛仔褲去和它的冬天較量?到時候別把自己女朋友當柴劈了來烤火。”
“……”他不說話,眼睛里驟然升起了厭惡感,把臉轉向電腦屏幕。
我立刻有些挫敗:“干什么?姐姐其實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有什么可責備的?我覺得很牛逼很拉風誒。我跟你說,等到日后你也一定驚訝自己當時怎么那么帥,那么了不起,簡直太拼了。”
“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開口,用著還不適合自己的否定句,為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了一層冷淡而漂亮的漿,瞬間在我們之間留出了傳說中名叫“代溝”的空白。我很難得離它這樣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說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認真生氣,“你個十五歲的小屁孩給我裝什么裝?”
我在十五歲時也必然是個小屁孩,但具體追憶有怎樣值得記入史冊的愚蠢行徑,回憶盒子的鎖眼卻銹住了,“那就銹住吧”,我無動于衷,畢竟從里面翻出一些發(fā)黃的紙片和狗爬似的字跡、吃剩的糖果包裝或兩盤磁帶,不見得會帶來多么感動的淚水。
可再度與往日時光里的朋友相見時,猶如香檳酒瓶忽然射出軟塞般,我竟然慌張起來,我的腎上腺素帶來身體里一部分率先的叛變。
“誒,啊,啊啊……”我終于喊出前體育委員的名字。
十幾年之后,我們得以在現(xiàn)實社會中再度重逢。和許多結了婚的男性一樣,他發(fā)福不少,早年的模樣已經被完全稀釋,濃度參考“忘記往水里摻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應該像隆胸手術失敗后的硅膠那樣,不斷下滑,可事實上我只覺得親切和激動。
“真是認不出了。”在臨街的茶館坐下,前體育委員開始連連搖頭。
“你變化更大,”我嘲笑他,“現(xiàn)在站直了還能看見自己的腳尖么?”
“看那東西做什么,知道沒缺一個少一個不就行了?”他呵呵地樂。
“說起來,你怎么找到我家電話的?”
“誒?哦,之前老班長提起的——同學里我只和他還保持著聯(lián)系,前陣子他剛搬完家,聽說在小區(qū)里遇見了那誰,就是班主任的女兒……”他絮絮地講述來龍去脈,而我時不時插嘴打斷詢問他人的境況,整個話題變得像條貪食蛇那樣歪歪扭扭地延長。
“你呢,現(xiàn)在在哪兒忙呢?”我問。
“一個模具公司里做銷售。”他習慣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對,有些車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們來開發(fā)和銷售。”
“呵,是?”我讀著他的名片抬頭,“區(qū)域經理,不錯呀,負責華南還是華北?”
“你還真信呵。公司辦公桌東南西北共四張,區(qū)域經理就有四個人,我是負責飲水機那片的。”他半開玩笑,表情玩世不恭。于是曾經的熟悉感迅速拂過我的心臟,像顆隨跑動而松脫的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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