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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是他老婆?那你幫這個忙做什么?”老媽和章聿屬于同一國,并且她倆確實一見如故,每次碰面都聊得十分投機,導(dǎo)致老媽也時不時操心章聿的終身大事,有時 她甚至自作主張,將我相親失敗的對象伺機推銷給章聿,“對了,上次那個注冊會計師——”她拉下臉,“也別浪費在你身上了,你這個不識貨的——介紹給小章怎 么樣?”
  
  “得了吧。你不放過章聿,也當(dāng)是放過那會計師行么?”就章聿的毒性,我一直懷疑她今世作的孽足夠下輩子投胎做個沙袋,人民群眾將連夜排隊等著揍它。
  
  “人家小章不見得和你一樣短視。”老媽孜孜不倦,“就你那一根筋的腦子,有小章靈活?你不知道變通,也許人家小章知道。到時候你看著小章出嫁,別來埋怨我為什么沒先照顧你!”
  
  “……行了,她剛談了個新男友!”我火氣上升。
  
  老媽立刻受到打擊:“……你看看別人,你看看別人,誒……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了,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呢,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呢,怎么會一個也相不中?”


  
  我皺著眉:“早說了,我沒什么特別要求,看緣分吧。”
  
   老媽長嘆一口氣,她手里的青魚開始死而復(fù)生地活動起來,朝我張著控訴狀的O形嘴:“最糟糕的就是你這種。問其他人,你想找個什么樣的,‘有錢的’‘有貌 的’,哪怕說‘資產(chǎn)兩千萬’‘帥得像金城武’,人家至少還有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標(biāo)尺,而你呢,連標(biāo)尺也沒有,‘緣分’‘緣分’,怎樣才算和你有緣分?你倒是 買兩斤來給我看看讓我也好有個數(shù)啊。好比走進(jìn)餐廳,店員問客人想吃什么,你張口‘隨便’,一點兒誠意也沒有!”要不是那條魚從她手里輕快滑出,在地板上做 了兩個飄移后躲進(jìn)了沙發(fā)底,我真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脫身。
  
  換作十五年前,我坐在體育委員的自行車后座上,仰視他那個剃成短茸茸的發(fā)型下露出的白色頭皮,絕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他會帶著妻子站在我面前,我們形成了一個狀似三角,可實際一條橫線分作兩邊的圖樣。
  
  “回去被她說了好一通。”做丈夫的干笑兩聲。
  
  “還是做銷售的呢,回來經(jīng)我問一遍,這個也不清楚那個也不記得,你說說,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呆頭呆腦?”做妻子的勾著丈夫的手肘,歪著腦袋嗔罵著。

  
   于是我旋即明白了,老同學(xué)是個厚道人,八成把我和他過去那點兒芝麻綠豆的事在洗衣板和電腦鍵盤登場前都交代清楚了,故而做妻子的親自上門,既為公事,也 為監(jiān)視。我有些不齒,但轉(zhuǎn)念想想那也是人之常情,停了幾秒后換上笑容:“店在B1層,先下去吧?”我們踏上電梯,一旁的落地玻璃投出影子,他們是兩只黃鸝 鳴翠柳,我是一只孜然烤雞翅。
  
  老同學(xué)的妻子長得不錯,面容甜美皮膚白皙,耳朵稍稍招風(fēng)也不顯得扣分。只不過她既然身兼二職,鐵 定 要在各種時機向我普及和丈夫間的感情有多么堅固,言辭就像防盜門的電視廣告,恨不得拿手榴彈出來證明什么叫一婦當(dāng)關(guān),萬婦莫開。我心里雖然無奈,但沒有其 他辦法,只能托著一點點干涸的笑容,同時猛灌礦泉水,宰相膀胱能撐船。
  
  “我有個姨媽原先推薦我干別的。她說自己經(jīng)營影樓快十年了,現(xiàn)在每個月生意接不完,尤其今年開始,手下六個攝影師天天連軸轉(zhuǎn)。”好不容易回到主線上,她的目光在我無名指上繞了兩圈后說,“盛小姐知道么,每年全市有五萬對新人結(jié)婚,市場居然那么大誒。”
  
  我動動嘴角,不知怎樣才能把“應(yīng)酬”兩個字傳達(dá)得更明確一些:“唔是嗎?不怎么了解。”


  
  “是啊,起初我還挺心動的,可后來是他不同意。”
  
  “太累了,也顧不上家,況且我們年內(nèi)還計劃要個孩子。”
  
  老同學(xué)后知后覺不少,和我掏心。“啊——那是不能太操勞了。”我隨口應(yīng)。
  
  “所以咯。”做妻子的終于等到時機,“不過日后盛小姐這方面有什么要幫忙的,其他不說,婚紗攝影我肯定能替你打六折。”
  
  “呵,謝謝,”我動動嘴角,“可惜我還早著呢。八字沒一撇的事。”
  
  “哦是么……”
  
  奇妙極了,那個瞬間,我在她臉上看見的竟然是遠(yuǎn)遠(yuǎn)壓倒了警惕性的優(yōu)越感。她眼里懸著明亮的勝利的喜悅,照明彈般冉冉升起,將一條憐憫的信息居高臨下投在我身上,這激起我瞬間的不快:“怎么?”
  
   “啊沒。”也許是想到日后還難免有求于我,她把話放軟,“盛小姐肯定是為了事業(yè),平日實在太忙碌了。”我心里掛上包拯親筆的“關(guān)你屁事”四字牌匾,隨便 點個頭打算將話題帶過,卻被對方視為一種退讓,她依向老同學(xué)的肩膀,“其實兩人世界遠(yuǎn)不及你那樣瀟灑啊,前天我們?yōu)榱嗽摽茨牟侩娪岸臣堋ku毛蒜皮也能搞 得不開心。”
  
  “對哦,”我瞇起眼睛,來人,拖下去鍘成餃子餡,“我也不覺得結(jié)婚有什么值得喜慶的。不就是找了個合法的上床對象么。”
  
  “這氣平時我媽給我受就罷了,憑什么讓個外人蹬鼻子上臉?你說,她都把槍口塞進(jìn)自己的食道了,我不扣動扳機的話還算人嗎?”
  
  章聿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你快被我附身了!”
  
  “可別,我相信你出手會更狠,你一出門都會引來蚊子百鳥朝鳳,我還差得遠(yuǎn)。”
  
   章聿不計較我那桿正在胡亂走火的槍:“別說你了,連我那小表妹,每次見了面都要跟我得瑟她的丑老公。區(qū)區(qū)電信局里的小處長而已。臉上那痘坑大得喲,不說 清楚還以為是顴骨凹陷,她還真是抗沖擊。偏偏前兩天對我放話,‘再這么下去就沒人要了’,好大的架子,到底是哪兒來的邏輯,她覺得自己‘有人要’就比我高 一等?因為她駕馭了一匹神獸?”
  
  這次換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服了你。”
  
  “本來嘛。有些親戚一聽我還沒 有 結(jié)婚,那眼神瞬間好像在看菜場賣剩下的死魚。都什么年代了,還一副有對象才算成功,沒對象就是失敗的標(biāo)準(zhǔn)。我挺正常一介大好青年,都快被他們折騰成獨身主 義者了。”章聿在最后也不忘警告我,“和你老同學(xué)那一對盡早劃清界限吧,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的后果沒準(zhǔn)兒就是同他一樣被電線桿砸死。”

  
  “又鬼扯,勸你雷雨天不要上街。”我抿著嘴,“況且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
  
   “才不信,你這個人,心腸比我開封后忘在抽屜里三十天的餅干還軟,再軟下去就快發(fā)霉了,懂嗎!”章聿說得斬釘截鐵,宛如當(dāng)初我是由她接生到這個世界上 的,她熟知我的生辰八字和臍帶長度。而將來總有一天我要猛吃瀉藥,把這條該死的蛔蟲從我肚子里拉走。誰讓她判斷得太準(zhǔn)確,我的確只敢在事后打一通長長的抱 怨電話,當(dāng)面卻把自己維持得像個有求必應(yīng)的勞模。
  
  “放心,我會盡力的。”
  
  “真的太麻煩你了,我老婆么,你別看她表面上樂天派的樣子,其實心里也挺著急的,所以……唔,我不是強求什么,總之這次能找到你已經(jīng)很開心了。”老同學(xué)聲音溫和,徹底的好好先生。留給我的選擇儼然是唯一的:
  
  “沒什么,沒關(guān)系的。能幫我盡量幫。前面談的,我去問下我上司,然后電話聯(lián)系你吧。”
  
  “好的。謝謝,謝謝。”
  
   我目送兩人走到街面上,他們挽著手,以及被大眾潮流早早不屑的,老同學(xué)拿著妻子的小背包,赭色的挎包甩到肩后,他不出意料地看著滑稽和庸俗?赡莻畫面 讓我突然神傷,并非因為老同學(xué)本人,而是另一種,更廣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妻子驕傲在哪兒,將她推向高處可以俯視我的臺階是 什么。

  
  因為她似乎是戰(zhàn)勝我的,她在一場并不顯眼的戰(zhàn)爭中打敗了我,這番勝利即便談不上振聾發(fā)聵,可依然不影響它的溫柔效力。畢竟他們沒有在十五歲時過早地相遇,也沒有等到三十歲還遲遲地陌生。他們的恰到好處就是被世人稱之為“緣分”的東西吧。
  
  必須承認(rèn),在這個字眼兒面前,我內(nèi)心蔓延著一份類似絕望的渴望。
  
   外籍總boss揮舞著體毛終于向我們告別后,新員工的培訓(xùn)又緊鑼密鼓地展開。汪嵐是主要負(fù)責(zé)人之一,下屬之二就是我。我們組成一加一等于二百五的強勢組 合,盡管自己疲倦至極連進(jìn)門密碼也不記得,卻依然能維持著精神奕奕的軀殼在會議室里正坐,臺下是普遍出生于八五或八六年的新生代,即便身穿正裝但有人明顯 是管自己父親借的西服。
  
  “你簡直想不到我剛才還聽見一個問另一個‘你QQ幾級了’……要了命啊……拜托千萬不要把這群小學(xué)生分到咱的部門。”我捧著一次性塑料飯盒,往嘴里扒了一口。
  
  “別那么苛刻,小學(xué)生也有小學(xué)生的好處。”
  
  “可他們太常捅婁子了,讓人一次次替他擦屁股——當(dāng)然,我剛進(jìn)公司時你也替我擦過不少次屁股,但我成長得很快啊,很快我就能自己擦自己屁股了。”

  
  “嗯——”汪嵐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扭過頭,有個人帶著愉快的微笑停在那里。他用姿勢傳達(dá)著不經(jīng)意,兩手中平端的手機看得出是條沒有發(fā)完的短信,他歪一些脖子,因而愉快的微笑好像從自動販賣機里掉下的飲料瓶一般,使人仿佛能清楚地聽見墜落的聲音。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個人我不認(rèn)識。他看起來很年輕,可有種介于狡黠和沉穩(wěn)間的氣息又令我無法當(dāng)即判斷他的真實身份。
  
  “……你是?”
  
  “哦,沒,”他禮貌地笑,“不好意思。我打斷了你們嗎?
  
  繼續(xù),請繼續(xù)。”
  
  我剎那之間紅了臉,它們很傳統(tǒng)地“火辣辣”著。不遺余力地在某個位置上拼命地拖起我的后腿。像要把我留在一個不見了末班車的荒郊野外,卻遲遲不揭露之后是日出還是黑夜。
  
  他在第二批員工培訓(xùn)會上出現(xiàn)了。
  
  我朝后排右側(cè)那張始終處變不驚的臉看幾秒,比對手里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著反而老成,現(xiàn)實中的那位更稚嫩一些。
  
  1986年出生。二十四歲。馬賽。——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這令我又忍不住看去一眼。
  
  會議室的藍(lán)色背景襯得他頭發(fā)染了似的發(fā)亮,像個剛剛出爐、被冷水定形后的瓷器瓶。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即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仍能感覺到他微笑里某種了熟于心的自信,從始至終,他用這副自信直率地看著汪嵐。
  
  好像踏空了一級臺階。我在心理上狼狽地踉蹌。
  
  我能感覺自己的雙手在桌面上不自覺地?fù)崮,仿佛在?fù)算一道數(shù)學(xué)題。正確答案倘若是正數(shù)100,我給出的結(jié)果就是負(fù)數(shù)1000,差得太遠(yuǎn),我不能相信。
  
  再確認(rèn)一次。
  
  汪嵐站在話筒前,她用英語解說著投影的背板。她有時走動,三步四步,勻速地,著實像一幅在電子游戲中移動的標(biāo)靶。于是馬賽的眼睛聚精會神。
  
  他看著汪嵐。而在字典上能夠找到更多貼切的語匯吧,注視,凝視……將他的目光斂成一個點,投在汪嵐身上。
  
  正數(shù)100。是汪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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