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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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呵?!先生一驚——圣壽寺山門下云霧繚繞的漫漫石階旁,一棵古松虬龍般扭曲向石階,樹冠上果真轟然開著一朵巨大、觸目驚心的黃花。神了,古松怎么開出了朵天大的黃花!耶?來時怎么會沒看到?
在類似的問題上,管家老鎖往往能解疑釋惑。噢,先生,咱來時是上山,低著頭;回時是下山,仰著頭……說著,他連蹦帶跳地?fù)湎蛄司薮蟮狞S花——先生呀!變了,怎么變成了一柄大黃傘?!
呵呵,先生笑著走下臺階,似乎并不意外,說,大和尚,我的圓智大和尚呀,想不到,你佛門也開這樣的玩笑呀。
老鎖的心倏地一跳,驚愕旋即化解,沖先生詭譎一笑,說,先生,圓智大和尚說是花就是花,這黃傘不是花也是花了呀……
先生扭頭沖老鎖笑笑,耶?老鎖呀,你不是信了多年的道教么?怎么到了寺廟便有了佛家的禪意?真是到了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老鎖再次詭譎地一笑,緩一緩語氣說,圓智大和尚不是說了么,這“黃花”是特意為迎接你而開的。要不,可就真枉費了大和尚的一番苦心了。
耶?先生一怔,問:老鎖呀,你可并沒隨我進禪房呀。好啊,好,老鎖你有一對好耳朵呀……
老鎖張了張嘴,一時無以應(yīng)對了。
圓智和尚的確說過那樣的話,但那是與先生在禪房品茶時單獨對先生說的,而老鎖并沒得到進入禪房的邀請,自然不該聽到這番話的。一向靈光得能與神鬼相通的老鎖在顯示靈光時,卻讓自己的偷聽不打自招了。
在禪房內(nèi),圓智大和尚笑笑,對先生說:施主可曾留意,今兒個山門的古松上開了一朵碩大的黃花?
噢?先生心下一怔:古松會開花?沒見山門的古松上有什么大黃花呀。頭腦倏地一個激靈,呵,怕是大和尚又設(shè)了什么辯機的圈套讓我鉆吧。不止一次領(lǐng)教過圓智大和尚類似的“圓智”,每一回,稍不留神便被圓進了圈套里。想到此,先生便淡淡一笑說,凡心不曾留意,也不具禪意,住持的意思是……
大和尚沉吟道: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呵呵,枉費了老衲一番苦心了……
此時,老鎖感到有涼風(fēng)颼颼拂面,只能解嘲地笑著說,我、我在禪房外走動,候著先生。是、是大和尚的話長了腿,自己跑進我的耳朵里的。雖然加了點兒幽默的狡辯,也算是承認(rèn)了自己的耳朵聽了不該聽到的。
被管家老鎖稱為先生的先生,是老鎖的東家,衛(wèi)城大叢府、鄉(xiāng)間溫泉大莊園的主子,威海衛(wèi)一帶首屈一指的大戶、著名的鄉(xiāng)紳叢樹龍。
先生與信奉道教的管家老鎖之間,時常出現(xiàn)這種有趣的、充滿玄妙智慧的駁辯,有時干脆是找話題為辯而辯,甚至只是為了得到斗斗嘴的樂趣。這時候,老鎖用不著顧忌主仆、尊卑,只管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辯駁好了,要是讓先生察覺他曲意逢迎,反倒真會惱怒的。有了這一層,主仆間的關(guān)系便微妙特殊了。
這一回合,顯然老鎖處于下風(fēng)了。
東家不到二十歲便考中秀才,可沒人曉得為什么,他不再參加科舉考試了,也不曾追求入仕,半生來優(yōu)哉游哉隱于鄉(xiāng)間。似乎他并沒怎么為家業(yè)的發(fā)達操心勞神,但府上的漁行、船行、鹽場、店鋪、客棧等,生意一年比一年興;溫泉莊園的田產(chǎn)則如海潮退卻的海灘,面積越變越大,不僅成了威海衛(wèi)、文登一帶著名的鄉(xiāng)紳,更是這一帶首屈一指的大戶。一提起衛(wèi)城里的叢府、鄉(xiāng)間的溫泉莊園,方圓百里人人都會肅然起敬。
東家可謂是大大的老爺了,但人們只稱其為“先生”。很久以前,當(dāng)東家成就了“老爺”的家業(yè)后,即立下了規(guī)矩,不許府里的上上下下稱其為老爺,而樂于接受先生的稱謂。久而久之,不僅府里的上上下下,此一帶的百姓都稱呼本該是老爺?shù)臇|家為先生了。先生也不是一味地標(biāo)新立異,府上其他人,則仍隨世俗,任由外人稱之為老爺和少爺、小姐。
雖是先生貼己的管家,但有意無意偷聽主子與別人的談話,總是有點不太規(guī)矩的。老鎖尷尬地笑笑,旋即轉(zhuǎn)入了對先生的恭維:先生中呀,不管怎么說,圓智大和尚是從心里敬著你呀。衛(wèi)城里有你多少買賣呀,莊園那兒又有多少田產(chǎn)呀。先生呀,你的家業(yè)是多么的大呀。老鎖越說越激動,先生,你的威望比家業(yè)還高,還大呀……你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你才是真的得道了呀……
老鎖的話并非恭維,先生雖沒入仕無官銜,卻得了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真諦,其威望和影響在威海衛(wèi)一帶的確無人可比。別說是威海衛(wèi)巡檢司的官員,即使文登縣的知縣(文登縣轄威海衛(wèi)),對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每任知縣上任伊始,總要前來拜謁先生的。先生的威望浸洇了這方水土,只有從先生這里汲取些養(yǎng)分,才算是獲得了在這方水土生長的條件。
喲喲,老鎖你不得了呀。先生戲謔地笑笑說,你指的是你信奉的道教的道吧?我可是不信道教的呀,你老鎖可是多年的道教徒呀。真難為你能背得上這些道教的符箓了。說到這里,先生突然打了個哏,賣一個關(guān)子:哎,老鎖呀,莫不是你們道教的神仙關(guān)照的是不信道的人?
慚愧呀,慚愧。老鎖解嘲地笑著說。修心煉性才近道,俺修煉的還是太淺呀……這種時候他用的是“俺”而不是“我”,似乎這樣更能顯出虔誠。
耶?那你這信道的,不會是越信離道越遠(yuǎn)吧?你這是在笑你道教的神仙還是笑你自己?先生抖出了揶揄的包袱,老鎖被噎住了,哭笑不得了。
顯然,這一回合的辯機老鎖又處于下風(fēng)了。
先生是從溫泉莊園帶著馬車去壽圣寺送布施的。
馬車離開莊園時,一串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拟忚K聲,冰雹般敲打在了花兒的心上,她如一只急惶的蜂兒,從大蜂巢般的莊園的某個房間飛了出來。
先生的專用篷車和一輛拉布施的雙套馬車,已沿著莊園前的路向東駛?cè)チ;▋阂兄緰糯箝T,目光被遠(yuǎn)去的馬車抻得越來越渺茫、哀怨……繼而,心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身子也風(fēng)擺柳條般簌簌抖索了……今兒個我這是怎么啦?怎么會涌漲起這般奇怪的莫名虛妄?難道先生是往一個迷霧繚繞深不見底的淵潭而去了?……馬車不見蹤影了,花兒的目光終于如抻斷了的風(fēng)箏線,“嘭”地潰落了,附著在了環(huán)繞莊園的柵欄上。柵欄上面已爬滿了牽;ㄒ约皠e的藤蔓,間或有零星的小花朵點綴其中。馬鈴的叮當(dāng)聲響似乎并沒消散,如蜂蝶般凝滯在了藤蔓的葉片、花朵上,這讓她悵然若失委靡空落的心稍稍充實振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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