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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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被關(guān)進了劉公島上英國人剛剛改造了的監(jiān)獄——“黑屋子”。劉公島上很早就有的一處簡易拘押所,俗稱“黑屋子”,英國人來了同樣將其保留,只是加以改造了,百姓仍稱其為黑屋子。
石榴竟然成為英國人租借威海衛(wèi)后關(guān)進黑屋子的第一人。
其實,在石榴與毛子爭執(zhí)的時候,在別處,同樣的藍紙同樣貼在很多招眼處,一些識字的人,將寫在藍紙上的文字念出來了,主要內(nèi)容如下:
英方要在1900年正式接管威海衛(wèi)租界;
中國官方的管轄權(quán)僅限于威海衛(wèi)城里;
租界內(nèi)百姓當年要按舊稅率向英方交稅納糧;
禁止中國官府在租界內(nèi)一切行政、司法行動;
……
這是張極其重要的布告,它的發(fā)布者為大英帝國的威海衛(wèi)臨時行政公署。它標志著威海衛(wèi)這方改稱為大英租界的地域,從此要實質(zhì)性地歸屬大英帝國的轄治了。
衛(wèi)城北面、東面、西北均環(huán)海,按英人布告所示:以衛(wèi)城為中心,自東南至西北展開了一個扇面——東起大嵐頭,西至馬山嘴,向南延伸至文登縣的草廟子一帶, 向西北延伸至雙島入?冢淇偯娣e為738.15平方公里,人口約12萬的大半圓范圍,已經(jīng)劃為大英帝國的租界了——變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衛(wèi)。
夜幕還沒垂落,紛紛揚揚的雪花已使天穹灰暗了,天似乎變成了一片晦暗的大地;莊園外茫茫皚皚的雪原,似乎又變成了一片蒙蒙灰白的天——天和地真?zhèn)是顛倒了么?
夜?jié)u漸向著深處走去,先生還在書房里,全神貫注地研讀圓智和尚送的那本關(guān)于英國的小書。這本小書已翻看多遍了,越看心頭的疑惑反倒越多:就是這樣由幾個彈丸小島組成,人口只有幾千萬的一個國家,怎么就能獨霸海洋,稱霸天下?又遠涉重洋將威海衛(wèi)變成了他們的租界?……
這時候,管家老鎖在莊園大門內(nèi)——木柵欄后——躊躇焦灼著,一對大腳噗噗地踐踏著積雪……
從集市上回來后,老鎖即向先生報告了集市上發(fā)生的一切。先生一言不發(fā),甚至閉上了雙眼。老鎖明白,先生雖然需要知道這些,但卻不想聽到這些。直到吃完晚飯后,先生才對老鎖說了一句:你警醒點兒,到了夜里,莊園怕是也安靜不了呀。
夜?jié)u漸深了,老鎖還在大門處守候著,他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安靜的跡象。當他要轉(zhuǎn)身返回時,突然隱約聽到了動靜。側(cè)耳細聽,西南方向,通往文登縣城的官道 上,的確有了動靜,嗒嗒,嗒嗒……聲響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似乎有鼓槌在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大地。過了一會兒,有皮影樣的東西在朦朧中顯現(xiàn)了。
再過片刻,可辨出是頭毛驢奔莊園而來了,它的背上還馱著白乎乎的一坨東西。老鎖急急地走出大門時,驢背上白乎乎的那坨東西忽地滾了下來——竟變成了一個蝦了腰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踉蹌著撲了過來——老鎖大駭,張大了嘴欲喊叫。
小老頭兒急急地捂住了老鎖的嘴,低聲喝道:管家別嚷!別嚷!是我!
老鎖定睛辨看,天哪——小老頭兒竟是微服的文登縣知縣陳景星大人。先生跟知縣大人常有走動,老鎖跟知縣也算是熟識。
老鎖的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來,知縣拉住了——快引我見先生吧。
老鎖引著知縣進了莊園,惶惶切切地闖進了書房。如此倒也省去了相見的繁縟禮節(jié),看到先生正看的那本冊子,知縣一驚——先生,你正看著這書?
先生凄然一笑,說:人家不是早已來了么?這天地不是都要變成人家的了么?我總該弄明白是些怎樣的人來了吧?
先生呀……陳景星長嘆一聲。
老鎖不便待在一旁,悄悄地退出了。
還是讓我親手給知縣大人沏杯茶吧。先生將一杯茶遞給了陳景星。我這大半個莊園不是也劃入租界了么?這里往后怕也不是清靜的品茶之地了。
陳景星哀嘆一聲,將幾案上的茶杯推出。本縣憂心如焚,無心品茶,但還是謝謝這杯茶了。
很長時間兩人沉默無語。
遠處,傳來幾聲疲乏慵懶的狗吠。
大人,我正要前去衙門請教,大人可帶來如何對付英人分疆裂土的辦法?
不瞞先生,我正為此而來。本縣,乃至巡撫袁世凱袁大人,都對英人租我威海衛(wèi)不滿呀……
先生略一頓:我的大人呀,英人已經(jīng)開始施政了,官府還拿不出抗英之策?
先生呀,知縣陳景星不由得端起茶杯,又沉沉地頓在了幾案上。今日,那英兵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zhí)仗追捕本縣派到鹿道口大集征稅之官員……
我已聽說了。
荒唐透頂呀,正所謂“八佾舞于庭”呀……嗨,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你可知劃入租界百姓之懼駭更甚于官府,他們愴惻凄惶,若子女之失怙恃呀。我正要去你縣衙討教。
身為一縣之父母,難保轄域內(nèi)百姓祖居之地,眼睜睜看著轄域被英人分割,被劃入英人治下,本縣,本縣痛心疾首,上負皇天下愧黎民呀……陳景星的眼眶里已經(jīng)淚光盈盈了。
知縣大人,先生緩緩站起,莫怪我語重,你只是痛心疾首又于事何補?真正痛心無奈的是黎民百姓呀。先生說著有些把持不住了。我的父母官呀,不正是官府,拱手送走滅了北洋水師、雙手沾滿我兵民鮮血的日本兵丁,又笑臉迎來了分疆裂土的英國人么?
先生,這些涉及邦交的大事由朝廷、國家定奪,本縣區(qū)區(qū)一縣令奈之如何?
我的知縣大人——先生禁不住激昂了。你官府衙門不是百姓的天么?天健而地安,眼下真?zhèn)是天柱折,地維絕,你讓百姓去求哪個?
先生呀——知縣大人終于坐不住站起身來?h域被人肢解,百姓惶惶如子女之失怙佑,本縣乃一縣之父母,怎能不心如刀割呀。但怎奈將威海衛(wèi)租借與英人,畢竟是朝廷與人家有約呀,本縣乃朝廷命官,雖心如火焚,卻不能公開悖忤朝廷呀……
知縣如泣如訴,先生深嘆一聲,不能不同情甚至有點可憐他了。
知縣接著說:我深夜前來與先生商討的,就是要仰仗先生你這名望鄉(xiāng)紳,成就保土護民之大事呀。
先生苦苦一笑,將手中的水煙槍沉沉地頓在了幾上。你讓我這一介村夫斷巨黿之足以撐天么?慚愧呀,我非女媧,即使徒有那凌云之志,怎奈煉不出五色石來,以補蒼天呀。
知縣陳景星顧不得一縣之尊了,躬了身子幾近哀求道:先生,眼下正所謂失于朝而求于野呀……以先生之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應者必云集,方圓幾十里百姓定會隨之揭竿而起,阻擋住英人之分疆裂土,百姓家園可保矣……
先生哀吟一聲:知縣大人,我雖未出仕,但也算是功名在身;雖不才,也讀了些圣賢詩書,君臣綱常也算是懂得。刀兵乃國之重器,別說私動刀兵,就是有悖禮法、綱常之事也斷不可為呀……
知縣陳景星急了,有點失態(tài)地叫道:先生,朝廷與英人簽訂租界條約是不得已而為之呀。先生飽讀詩書,怎么忘了“禮失求諸野”、“中原失利,求諸四夷”這圣人之言?去年五月間,百姓們不是自發(fā)而起,將勘界的英兵轟跑了么?眼下,先生當舉起“尊王攘夷”大旗,以保土護民呀。
的確,去年五月間,英國的一隊人馬,即開始單方面在威海衛(wèi)西部鹿道口一帶勘界。周圍百姓聞風而動,持鋤頭、木棒等農(nóng)具,將勘界的英兵團團包圍,致使其倉皇撤退了。
大人呀,若我真能成就“尊王攘夷”之功,真能抵擋得住英人分疆裂土,豁上我這垂垂老矣之軀又何足惜?也算是為大清的江山社稷盡忠了,也算是為這片土地上 的百姓盡義了。可我擔心哪,去年百姓圍攻勘界英兵時,我就憂心忡忡,倘事態(tài)惡化,百姓血肉之軀,又如何抵擋得了英人之快槍利炮?
先生!知縣叫一聲,沖先生一拱手。本縣先替百姓道一聲謝了,先生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不惜犧牲,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說著,他趨步向前,俯首耳語:先生不會不知道,幾年前即在我山東西部風起云涌之義和拳吧?
略有耳聞,不是被朝廷稱之為“拳匪”么?
先生有所不知,毓賢大人在山東巡撫任上,即提出“民可用,團應撫”。對義和拳采用安撫之法,將部分拳民招安納入民團。自兵部侍郎袁世凱袁大人巡撫山東后,才按朝廷旨意,統(tǒng)率精兵彈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