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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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家子人坐在小飯廳里等著開飯,下人將一盤盤的菜端上來了,可先生卻微閉著眼,不肯拿筷子,其他人捏著筷子卻不敢動筷了,兒子、兒媳、女兒只好用目光 求助大娘。老老爺和老夫人有單獨的用餐處,莊園里其他下人都在大飯廳吃飯,花兒也隨主人在小飯廳吃飯,先生不動筷,沒人敢先動筷。
大娘只好默默地將筷子遞到了先生手上。不知先生是想接沒接住還是根本就不想接筷子,反正筷子驚心動魄啪啦啦地落在了餐桌上。挨過了很長時間,先生才睜開了眼,擺擺手,說:你們吃你們的吧。眾人這才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出聲、盡量快地吃完了飯,一個個出溜溜地離開了餐廳。
餐廳只剩下先生和大娘兩個人。
先生嘆一聲——嗨——將話題轉(zhuǎn)向別處:往后別再讓花兒往書房給我送茶了呀。
雖然花兒與戚務(wù)忠并沒完婚,但按風(fēng)俗,自幾年前訂婚時起,花兒已算是戚務(wù)忠的女人了。無論完婚不完婚,也無論女人的男人因暴病還是橫禍而亡,那這女人便 有了“妨男人”的惡名了。女人并沒過門完婚,按說該脫了干系吧?錯了,恰恰相反,沒過門的女人要是死了未婚夫,非但脫不了妨男人的惡名,且妨名更甚。還沒 過門男人便死亡,豈不是更妨?豈不是妨名更惡?
大娘想不到,這時候,先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她明白先生為什么不想再讓花兒單獨進(jìn)書房了,也體會到了花兒單獨出現(xiàn)在先生面前,會讓先生的心生出怎樣的哀楚。嗨——大娘也嘆一聲:都怪我呀,我真不該早早將花兒許配了人家呀。
幾年前,雖然是先生做主將花兒許配給老鎖的兒子,但的確是大娘先提的。嗨,她再嘆一聲,真是苦了花兒這孩子了,往后,我會好好疼這小可憐見。
這天一早,先生便走出了莊園,信馬由韁地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廣袤空曠的田野還是排遣不了心中淤結(jié)的塊壘,越走反倒越覺得心中郁悶苦悶。走著走著,竟然身不由己地向著一個高邈的去處而去了。
遠(yuǎn)處的山巔上,古松掩映的圣壽寺依稀可見了。一襲袈裟從前面一棵大樹后突然飄到了眼前——先生與圓智大和尚不期而遇了。
不期而遇似乎并沒使兩人太驚訝,大和尚沖先生雙手合十,先生沖大和尚拱一拱手,算是見過了,而后半晌無語。
不知是怎樣打破了沉寂,先生叫一聲:住持呀——我,我本想尊王攘夷保土護(hù)民,想不到竟又讓那么多人跟著我喪了命……我,我豈不是有罪了么?
阿彌陀佛——罪不在施主呀。蜂蟻尚知為保家護(hù)穴舍命而戰(zhàn),它們有罪么?大和尚引先生來到路旁一塊大石頭邊,坐下,施主坐下說話吧。
先生踉蹌著有點站不住了,只好坐下。
這場面酷似一張流傳久遠(yuǎn)的畫,畫面上展現(xiàn)的跟此時一樣,一個老和尚于山間對一個悲苦的人弘法的場景。
先生沉吟著:那么多人又傷亡了呀,畢竟是我?guī)е麄兤鹗露鴤隽搜。嗨,我怎么會成了發(fā)動刀兵的人哪……
施主呀——大和尚誦一聲佛號。老衲雖托身世外,以言善習(xí)靜普度眾生為懷,可眼看辱國失地,兵連禍結(jié)家園夷亡,老衲不也難以托身世外袖手旁觀么……
大和尚呀,我心中的疚痛何止如此呀……先生抖索著手,掏出了十幾粒被火藥熏黑了的高粱,呈現(xiàn)給大和尚,并說出了這些高粱粒的來龍去脈。
大和尚不由得一驚,拱起身子。莫非施主也真的信這篝火狐鳴的伎倆么?
這正點到了先生的痛處,更讓他的心痙攣疚痛了:我的大和尚呀,我哪里是真信這些呀……他再次攤開手掌,癡呆呆地審視著那十幾粒高粱——嗨。他長嘆一聲。 我,我竟然鬼迷心竅,想借此“望梅止渴”,鼓舞起團(tuán)練無畏的斗志,想借假鐘馗打鬼呀……說著,他的腦袋不斷地蹭撞著身邊的一棵小楊樹。樹干搖晃了,有幾片 樹葉盤旋著墜落了——一片樹葉恰好竄進(jìn)了先生的脖領(lǐng),他禁不住渾身一陣戰(zhàn)栗……天哪,我怎么也會做出如此的虛妄昏庸之事呀?!
一片葉子同樣砸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大和尚看看先生,又仰起脖子望望樹冠,嘆一聲:施主呀,剛才墜落的另一片樹葉,也打在了老衲的頭頂呀……也許老衲才是做了不該做的呀……
先生激憤地跺跺腳:官府和朝廷怎么會不了了之呢……“邦無道,危行言孫”,可我,我真是不知該如何“危行”,該如何“言孫”了呀……話音已帶著哭腔了。
施主——大和尚長嘆一聲。老衲也是看在眼里而說不出呀……眼下能做的、該做的,唯有設(shè)法力保生靈免遭劫難了……
先生說,他正為此而憂心如焚,眼下事態(tài)的發(fā)展更令他擔(dān)憂焦心。那些個傷亡者的家人悲憤難耐,嚷叫著要讓毛子們以血還血、以命償命,要跟英兵血拼到底。這兩天,百姓已經(jīng)在串聯(lián)涌動了,要是再去跟英兵血拼,那必將釀成更多人的傷亡。
大和尚說:老衲也正是為此而要去找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雖不能禳解劫難,但再也不忍看著更多的人傷亡。施主一定要勸阻,萬萬不可再戰(zhàn)了。施主呀,你我的本意是保家護(hù)土拯民眾于水火,可如此戰(zhàn)爭下去,只怕是越救禍殃越大,只能陷百姓于更深的劫難之中了呀……
先生長嘆一聲,說:我的大和尚呀,我的心正受著雙刃劍的切割呀。我這個抗英總團(tuán)首要是反過來阻止團(tuán)練們?nèi)蟪鹧┖,不但會招致?zé)難,恐怕會成為千夫所指落得罵名呀……我也正是為此而來找你呀……先生的泣訴已經(jīng)變成了杜鵑啼血了。
此時的大和尚不大像佛門弟子,倒像一個塵世間悲涼凄苦的農(nóng)夫了——阿彌陀佛——他再誦一聲佛號。施主呀,蕓蕓眾生的性命系于你一身,顧不得個人榮辱聲譽了,無論如何,要阻止更多的百姓去流血送命!這才算是舍己救人呀。
先生心頭一震,不再說什么,拱拱手與大和尚道別了。
似乎大和尚的話真的減輕了先生心頭的重荷,你看,歸途中的先生腳步變得輕飄飄了?伤斑M(jìn)的速度卻出奇的慢,細(xì)端量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差不多是進(jìn)三步而退兩步,好像地上有什么羈絆著。
這十幾里路先生走得太艱難了。他哪里料到,當(dāng)他跌跌撞撞蹣跚在歸途時,周圍村落的百姓早已開始行動了,一群群朝著莊園集結(jié)了。
先生離開莊園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有一群一群的人朝莊園而來了,此時莊園外已聚集了黑壓壓一片人。遠(yuǎn)處,人群還在如灰褐色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
老鎖對突然涌來的人群有點不知所措了。
花兒隱在莊園書房邊的一個高處,莊園外的一切盡收眼底,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聚來,一顆心不由得緊張起來。
未婚夫喪命后,花兒就變成了一個幽靈,極少開口說話了,盡可能地躲避著人們的視線。即使是從人前經(jīng)過,也會像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一閃而過。大娘越發(fā)心 疼花兒,她委婉地轉(zhuǎn)達(dá)了先生的意思,要花兒以后用不著再到書房給先生送茶了;▋郝牶笾皇锹裣铝祟^,又木訥地點點頭,而后保持著低頭的姿態(tài)無聲地離開了。
當(dāng)花兒踅回自己的屋子,抬腳邁門檻兒時,感到鞋臉被什么重重地點了一下——一滴水已在鞋臉漬開銅錢大小的濕漬了——花兒自己也沒察覺,那是她臉上滾落的一滴淚珠。先生和大娘哪里體會得到,不用花兒進(jìn)書房送茶,實在是殘酷的,甚至是往她已破碎的心撒了一把鹽。
看著莊園外鋪天蓋地的人群,花兒的眼皮突然突突地跳了。左眼跳吉,右眼跳兇,這是大娘傳授的經(jīng)驗。雖然只有兩只眼,但慌亂間,花兒一時竟鬧不清是哪只眼 在跳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恍惚縹緲了,她卻神奇地看到了遠(yuǎn)處的畫面:一條土路上,先生酒醉般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著。定睛再看,恍惚幻覺的場景自然便消失 了。花兒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眼皮倒是不跳了,一顆心卻要跳出胸膛,她急急地向大門處奔去……
莊園門前的人群,漲潮的海水般匯聚著……
二少爺也拄著雙拐來到了大門處,小六子攔也攔不住。
二少爺呀,老鎖指著莊園外那片人群說。他們,他們真的動起來了,真的動起來了?上壬辉,這可如何是好?
二少爺并不言語,也不跟老鎖說什么,拄著拐杖向大門外走去。
花兒急急地來到老鎖面前,指一指那一片人群,焦急地說:這么多人涌來了,你就這么干等著么?
老鎖說:我、我能怎么著?我也著急哪,可先生不知去了哪,我能怎么著呀。
那你還不快差人去找先生?!
老鎖這才意識到他該做什么了,急急地吩咐人去找先生。
二少爺拄著雙拐來到了人群前,猛地將雙拐舉起,怒不可遏地戳向天空——有種的就跟毛子血拼到底!拐杖如兩支火炬,將大片干柴般的人群頓時點燃了,又如同一陣颶風(fēng)掃過涌蕩的海面,熊熊烈火和洶涌的怒濤同時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呼嘯——跟毛子血拼到底!血拼到底!……
先生終于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了,他幾乎是被幾個下人攙扶著來到了莊園前。
先生沒有發(fā)覺,圓智大和尚一直在暗處跟隨著他。當(dāng)先生來到莊園前時,大和尚則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大樟樹后隱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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