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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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出世也許并非是指從世間脫離出來,這樣的脫離只存在于理想當中。人畢竟是“世”間人,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有抱負、有理想的 士人,身在這樣紛亂復雜危機重重的人世間,最好保持無為狀態(tài),就是要首先保護好自己再去救世。這種處于有用無用間的無為,看起來很消極、很絕望,但針對亂 世實際上是一種積極有效的處世態(tài)度。
宋國有個荊家林場,土質(zhì)宜栽楸柏桑三種樹,都是佳木,用途甚廣。這三種樹的木材很暢銷,結 果 是被大量砍伐。腰圍小的樹,砍去做捕籠,提供給獵戶。腰圍中的樹,砍去做棟梁,提供給建豪宅的權貴大員。腰圍大的樹,砍去做巨型棺槨,提供給注重身死厚葬 的貴官富商。那里的楸柏桑三種樹,天年都未享滿就遭斧錛揮伐夭折而去了,這是佳木成材反遭害的典型啊。不信請看祭奠黃河,祭品用的豬一定不選翹鼻孔的,用 的?隙ú皇拱最~頭的,用的女子必是不生痔瘡的,如此才適合沉入河中,送給河伯享受。選豬選牛選女人的這點常識,連低級神職人員都懂,說選那有缺陷的不吉 祥。但現(xiàn)在看來,有翹鼻孔的豬,有白額頭的牛、有痔瘡的女人,雖然不完美卻不會被送去沉河,那才是真正的大吉祥啊。
有一個殘疾 人 名叫支離疏。不幸的支離疏天生畸形,駝背佝腰,致使下頦靠攏肚臍,肩膀高過腦頂,頸椎凸出,指向天空,五臟處于高位,兩腿貼著胸膛,夠可憐了。好在手巧心 靈,替人縫縫洗洗,便能養(yǎng)活自己;替人卜卦算命,兼可養(yǎng)活十人。官府招募兵丁,支離疏在招兵站外擠來擠去,揮臂高呼愛國口號,不怕送上前線。官府攤派勞 務,支離疏也不怕,因為殘疾免派。官府撫恤貧病,支離疏能領取米百斤柴十捆,比誰都多。形體缺損不全的人仍然能混下去,活滿天年,何況非殘疾的常人,只是 材干缺損不全,會活不下去嗎?
大櫟樹不成材,是壞木,假借神木之名,活得上好。無名古樹毫無用處,也是壞木,不假借任何美名, 同 樣活得上好。何必做佳木,年輕輕的死于斧錛?豬翹鼻孔,牛白額頭,是壞畜。女人生了痔瘡,是壞女。何必做佳畜佳女,淹死在黃河?支離疏殘疾,是壞男,活得 上好。何必做佳男,被送上前線,或終身勞苦,不得安閑?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山上的樹木可以做成用來戕害自身的工具,油脂燃起的火焰將自己燒成了灰燼。桂樹可以食用,所以遭到砍伐,漆是一種有用的物質(zhì),所以漆樹就遭受了刀割的命運。世人都知道有用之用,卻沒有人懂得無用之大用啊。
三
擔任漆園吏總計有三年的時間,這期間漆園事務打理的還算風平浪靜,無功無過。
苑燧跟著我,由于用心,他認識的字已經(jīng)很多,懂的道理也越來越多,他也成了我管理漆園很好的助手。我經(jīng)常和梓慶閑聊閑侃,他也能靜靜地坐在一邊聆聽,事后也會問一些或淺或深的問題。
每年,我都能按宋廷規(guī)定的數(shù)額上繳漆。有時候,宮廷里聲稱財政緊張,不能按時發(fā)放我的俸祿,便發(fā)給我一些漆,讓我自己到市場上去出售。我是個不計名利的人,對于身外之物,我一向認為只要夠用就行了。因此,我有時也將宋廷里發(fā)給的漆,贈送給別人。
監(jiān)河侯便是經(jīng)常從我這里得到漆用的一蒙邑官吏,我們是因公務認識的。他的職責是管理濮水一塊兒的水運,包括漁業(yè)、灌溉、航運、沿河的森林等,油水相當大。
這位老兄,知道我一心求學問是個不計利害的漆園吏。便經(jīng)常從我這里謀走一些當俸祿發(fā)的上乘好漆,并且從來都是只憑一張好嘴。反正我自己家里也用不了這么 多漆。西嫵常說還是拿到市場上賣了吧,可換得一筆可觀的家用,送人也是白送。我不置可否,她便時常帶著苑燧跑跑集市,把大部分的漆賣掉,只給我留一小部分 送人情。
這天,我正在屋子里思考問題,苑燧慌慌張張跑進來,神神秘秘地說:
先生,聽睢陽回來的人說,宋廷要發(fā)生政變了。
我微微一驚:政變過去不是沒幾年嗎?
哎呀,這是新的,當今國君剔成的弟弟偃的政變。據(jù)他說偃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持了兵權,就看剔成讓不讓位。
只要沒有戰(zhàn)爭,不陷百姓于水火,誰當國君都一樣。
但國君與國君還是不一樣的。
宋君偃殘暴貪婪、窮奢極欲,上臺后把本來就貧困不堪的宋國搞得更加雪上加霜。
他還喜歡野心勃勃地企圖向周圍強大的鄰國齊魏爭奪土地。因此,他在全國范圍內(nèi)窮兵黷武。他命令手下人用木頭雕刻出各諸侯國國君的頭像,置于宮中,每天用箭射擊,以激勵他消滅諸侯,一統(tǒng)天下的大志。
偃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他的權力應該是無限的,他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他不信天,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勇武,他認為自己可以戰(zhàn)勝一切。他命人用皮革作囊,把囊中注滿血漿,懸掛在高處,用箭來射,名曰“射天”。他的箭法奇精,能一箭把皮囊射穿,使血漿四處飛濺。
宋君偃仰天大笑,天下百姓們則恐慌不已。
我知道漆園吏快干不成了。
漆園是宋國非常重要的一項財政收入,用漆可以到北方諸侯國換取大量的珍寶奇玩。宋君偃命令各地的漆園將產(chǎn)量增大到原來的二倍。如果不能如數(shù)交納漆,漆園吏的腦袋就會作為他的酒壺。
這天,苑燧將宋廷送來的關于增加漆數(shù)的文件讓我看了,還有再次征他入伍的牒文。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便獨自一人走出漆園的大門。
我的心情極為沉重。要增加漆的產(chǎn)量是不可能的,要向?qū)m廷交差的唯一辦法便是以君主的名義侵占附近的私人漆林。但是,這樣的事我怎么能做得出來呢?苑燧腿已經(jīng)受過傷了,怎么可能再上戰(zhàn)場呢?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是我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習慣。每當心情煩惱的時候,我便喜歡到僻靜的地方獨自走一會兒,理一理自己的思緒。這樣,我的心情就會逐漸平靜下來?墒,今天卻不同往常,散步不但沒有消除煩惱,反而使煩惱更加沉重了。
宋王無道,殘害生靈,百姓的生活越來越難過了。
突然,我看見一只奇異的鳥從南方飛來。這個鳥的翅膀很長,但是卻飛得很低、很慢,眼睛的直徑約有一寸,但是它卻好像沒有看見我,它經(jīng)直向我飛來,翅膀從我的額頭上一擦而過。
我覺得十分驚奇,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鳥,便尾隨著它而來。我遠遠地看見那只鳥落在了漆園旁邊的栗林之中。
沒想到,進入栗林,異鳥落腳地方正在上演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看見一只蟬,正在一片樹葉之下乘涼,它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一只螳螂正在不遠的樹枝上,準備撲過去抓住它;而這只準備撲蟬的螳螂,完全沉浸于即將得來的快 樂之中,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剛才落在栗樹上的那只異鳥正在盯住它;而那只異鳥又全神貫注于快要到口的螳螂,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身后還有我。
我猛然之間好像覺醒了。自言自語道:
物因相累,二類相召也!
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若想滿足宋庭要求,只能侵占四周私人漆園,這我是萬萬做不來的,當官帶給百姓苦,不如回家賣紅薯。
我當即寫好辭職書,讓苑燧連夜送往朝廷去了。
過了幾天,我辭別梓慶,辭別苑燧,帶著我的妻兒,回到了老家。我發(fā)誓:從今以后,永不出仕,哪怕困餒而死。
苑燧,你要在戰(zhàn)場上保全自己的身體,你還年輕還沒有成家,希望不久的將來還能見到你,到時候若無處可去可來濮水找我。
梓慶,朋友,暫別了,我們離得不遠,以后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
三年的漆園經(jīng)歷,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四
我仰首天際,自言自語。
這些故事,忙碌的士人看過之后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能對他們有所幫助,我就滿意了,我用意并非勸士人一定要入世還是出世,政治總得有人搞,天下公事總得有人經(jīng)營,只是心靈要時時勤打掃,不使惹塵埃罷了!
藺且?guī)鬃涌催^后對我說,他們認為《人間世》是我所有文字中寫得最為游離的一篇,我抽身離開冷眼旁觀,與文章里提到的三類人物隔得很遠很遠。我說我倒不這么認為呀?畢竟我曾做過幾年漆園吏,雖然短暫,雖然遠離政治中心,此篇文字也是凝聚著我個人人生轉折的艱難歷程啊。
藺且他們笑了:先生,說句不好聽的話,您別介意,您那漆園吏任上幾年,不稱之為“入仕”也沒什么不妥吧。
我靜心一思量,倒也是!不禁也啞然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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