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無盡意趣在“石頭”(宗璞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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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在一次電話中以他一貫的調(diào)侃自嘲口吻說:請注意了,一顆紅學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原來他自己正在研究《紅樓夢》,已寫成好幾篇文章了。
隨即在《讀書》雜志上看到兩篇:《蘑菇、甄寶玉與“我”的探求》《時間是多重的嗎?》。展讀之余,真有炎炎日午而瑤琴一曲來薰風之感。這的確是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這一領域,而是因文章確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沒有寫出,讀者沒有想到,或可說雪芹也沒有意識到的。王蒙挖掘出來,給予細致的分析,并注入新的內(nèi)容。其思想和筆調(diào)一樣,汪洋恣肆,奔騰紙上。
籠統(tǒng)地說別人都未見識到,未免大膽。我是紅學門外漢,極少閱讀研究著作,和人談論的機會也不多。不該妄言。還是只說自己為好。我從幼時讀有護花主人評的《石頭記》,常和兄弟比賽對回目,背詩詞,卻當有人來借《紅樓夢》時,答以沒有。因不知這一部書有兩個名字。后來知道了,便發(fā)議論說,還是“石頭記”這名字好。它點出了主人公的本來面目,包括降生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以前的履歷,“此系身前身后事”,而且這部書本身就是記在石頭上的。也許有人要考證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的大石頭,能記下多少文字。那就請便吧。王蒙也認為“石頭記”的書名好,可謂雖不英雄而所見略同。從石頭主人公,引出了一株草,引出了木石前盟的故事,使得寶黛的愛情更深摯更刻骨銘心。因為它是從前生帶來的,是今生裝不下的。套用“反面烏托邦”的說法,它是“反面宿命”的。深情與生俱來,卻沒有帶月下老人的紅線。石頭有玉的一面,家族與社會都承認這一面。玉是要金來配的,與草木無緣。木和石乃情之結,石和玉表現(xiàn)了自我的矛盾和掙扎,玉和金又是理之必然,糾纏錯結,形成紅樓大悲劇。曾見一些評論,斥木石金玉等奇說為敗筆,謂破壞了現(xiàn)實主義,實在不能同意。
關于絳珠仙草的想象,真是美妙極了。王蒙也是這樣看的。它生長于三生石畔,餐飯都不離“情”,到人世的唯一目的便是還淚。脂硯齋有批云:“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從來多以花喻女子,用草喻女子的,除了這一株,一時還想不出別的來。花可見其色,即容顏,是外在的;草則見其態(tài),即神韻,是內(nèi)在的。這些比喻、想象和無稽之談大大豐富了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道理。
我曾把幻境部分挑出來讀,覺得特別有趣。只是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中的描寫稍感凌亂。寶玉從此知道了眾姊妹的壽夭窮通,漸漸醒悟。使我聯(lián)想到有特異功能的不幸者,每日里見人的五臟六腑,未免煞風景。寶玉的參悟是生活使然。關于形而上的描寫,應是若有若無,朦朧不清,若真像得了求簽的結果似的,就索然無味了。
一切無稽之談都來自無稽崖下的一塊石頭。有這塊石頭在讀者心中坐鎮(zhèn),知道它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人世間萬種風光,不過轉瞬即逝,和沒有這塊石頭坐鎮(zhèn),只有現(xiàn)實的描寫,給讀者的印象必然大不相同。前者從已知看未知,便有種種遺憾,種種悵惘,種種無可奈何;后者從未知看未知,可能會減少這種氣氛。當然書的成功在全部,不在這一局部,而石頭之作用不可忽視。我很重視它,為它爭“名”,卻從未想到它關系到一個至深的哲理問題:“我是誰?”
雪芹當時真想到這問題嗎?那真是“太抽象太超前了”。但小說的具體內(nèi)容給了人發(fā)掘的依據(jù)。高興的是有人發(fā)掘了它。
紅樓中的時間,是個老問題。不少人指出過了。各人年紀只有個大概。姐妹兄弟四個字不過亂叫罷了。事件的順序也只有個大概,是“一個散開的平面”,不只是一條線或多條線。我一直以為雪芹不肯費心思排一排年代。排出年、月、日并不增加真實性,反不利于穿插其中的種種撲朔迷離的描寫,反見其“板”。及讀王氏“哨位”說,大覺暢快?刹皇!那哨位是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大觀園中的悲歡傳遞到那兒不知需要多少億萬光年。幾天,幾月,幾年,幾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書中還有許多問題,若從茫茫大荒彼岸的石頭來看,可能都不值一提。賈府的排行很怪,姑娘們是兩府一起排,哥兒們則不僅各府歸各府,還各房排各房的。寶二爺上面有賈珠,璉二爺呢?那大爺何在?沒有交代。賈赦襲了爵,正房卻由賈政住著。榮國府的婚姻聯(lián)結了史薛王成為四大豪門。寧國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動腦筋。秦可卿是一個小官從育嬰堂抱來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樣。作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來歷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給她一個無來歷,也未可知。別的一些是疏漏是不必顧及還是另有深意?
也許王著另外幾篇會涉及一些具體問題,它們不像“我是誰”和時間多重那樣富有哲理性。卻也定有好論。紅樓夢是一部挖掘不盡的書,隨著時代的變遷,讀者的更換,會產(chǎn)生新的內(nèi)容,新的活力。它本身是無價之寶,又起著聚寶盆的作用,把種種睿思,色色深情都聚在周圍,發(fā)出耀目的光輝。
近十年來,作家們寫得很不少,夠辛苦了。停下來做些研究或雙管齊下,而“作家學者化”,是大好事。因為有獨特的創(chuàng)作體驗,讀他人之作,可能總會有獨特的感受見解。若不寫下來,就太可惜了。
宗璞
1990年1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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