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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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功課，是讀書。”
“�。�”鳳凰兒頓時頭暈，她生性好動，要她看書無異處罰。既然拜了師父，又不能不聽，把臉上勉強(qiáng)的表情換過，擠出個笑容給彌勒：“讀什么書？”
“放心，我不會教你讀圣賢書。”彌勒丟下一本書，鳳凰兒瞪大眼看了下書名——《異盜錄》。娟秀的字跡正是彌勒所寫，翻開內(nèi)頁，全系工整小楷書就，心中對師父又加了層欽佩。
“這里收錄了十樁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樁敗筆。你拿去好好琢磨，明日考你。”
“為什么不讓我多學(xué)學(xué)不敗的高手？”
彌勒肅然道：“不�。咳搜赡懿粩。肯氩粩�，就需善敗，從敗中求勝……”看鳳凰兒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緩了緩語氣，“你莫心急，這些個錯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流的高手。”
“哦？”鳳凰兒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門，貼近了彌勒諂媚地問，“我若跟了師父兩個月，是不是就能成為二流高手？”見彌勒不答，又自顧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師父三個月，天哪，我就是一流高手了！”
彌勒又好氣又好笑，手彎個勾，敲她腦勺道：“你若再這樣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
鳳凰兒連忙乖乖翻書，剛看了開頭一句“盜可盜，非常盜”，大覺有趣，很快陷入她心愛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沒看幾頁，她“撲哧”笑出聲，差點把茶水噴到桌上。彌勒抬起眼，見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精會神地鉆入書中，他的嘴角終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過了五日，鳳凰兒把《異盜錄》背得爛熟，彌勒擬了幾個書中場面，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綻疏漏。彌勒遂收了布置，看鳳凰兒嘻嘻哈哈很是輕敵，便道：“適才考你第一場時，我在桌上放了那些東西？”
鳳凰兒一下傻眼，踱來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爐、蘭花、鎮(zhèn)紙、硯臺、筆墨，和……和……”彌勒哼了一聲：“答不出？做不到過目不忘，根本當(dāng)不了偷兒。” 鳳凰兒不服氣道：“你又沒說要記住。”彌勒板臉道：“這是偷兒的天性，需要教么？看來你沒這天分。”鳳凰兒見他色厲，也慌了，口氣軟下來道：“我知道了， 勤能補(bǔ)拙，下回我懂了。”
彌勒道：“給我到東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柜臺上各有何物品，記熟了回來告訴我。”鳳凰兒面有難色，一 面 應(yīng)了一面往外走，走了沒幾步計上心頭。嘿嘿，他沒說不能帶筆去記，就這么決定了。彌勒見她腳步突然輕快，早知她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面前來 時，總不能看小抄，睜只眼閉只眼又何妨。
又五日，彌勒帶了鳳凰兒上街，每過一家店，要她看兩眼，然后背過身去，說出店內(nèi)陳設(shè)，完全正確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條街已把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聲嘆氣，想東西想得差點抓破頭。好在雖然痛苦，說得漸漸一絲不差，彌勒便把她帶回，又教她讀書。
這回讀的是《齊民要術(shù)》、《水經(jīng)注》之類的文章，看得鳳凰兒昏天黑地。等到彌勒要考她時，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聲尖叫，原來看到一只老鼠，呼拉拉全忘了。彌勒沒法，打發(fā)她再看再背，他也頭疼欲死。
“哪里出綾？哪里又產(chǎn)銀？”
“出綾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們江陵，還有梓州、定州、青州、潤州、越州、明州，這個……饒州、商州、平陽產(chǎn)銀。”鳳凰兒好容易說完，面有得色。
“哼，地方雖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涂，忽東忽西，聽得頭疼。背熟了再來。”彌勒負(fù)手出門，剩下鳳凰兒一個人呼天搶地背書。
又一日，卻是讀佛經(jīng)，《戒律根本論》、《律上分》、《百業(yè)經(jīng)》、《大集經(jīng)》什么的，都在說偷盜的罪過，死后報應(yīng)，不得翻身。
鳳凰兒一面讀，一面甚是不解，彌勒教她這些玩意有何用意？熟悉了彌勒的脾性，知道凡事問前需先動腦子想過，只能苦苦思索。彌勒見她愁眉苦臉坐大半時辰一言不發(fā)，暗自點頭。
末了，鳳凰兒嘆了口氣，幾次想開口卻仍遲疑。彌勒心想，快問哪，怎么還不說。他很想知道這寶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鳳凰兒終于委屈地道：“師父，你不想教我偷術(shù)就罷了，別拿輪回報應(yīng)嚇我……”
彌勒苦笑嘆氣，旁敲側(cè)擊既然不行，只能長篇大論說給她聽，當(dāng)下款款道來：“偷盜之術(shù)，雖為圣人、世俗不恥，然則信陵君竊符救趙，紅線女千里盜盒，莫不有 蒼生之念。術(shù)本無好壞之分，但人心有善惡之辨，我著你讀佛經(jīng)，是想你心懷慈悲，不以所學(xué)誤己害人，連累天下黎民。倘有這么一天……”彌勒說得舌尖生燦，正 欲滔滔不絕，鳳凰兒道：“我學(xué)偷術(shù)不為自己享樂，我想做紅線一樣的俠女。”
“俠女？”彌勒笑起來，“天下俠女好像沒人以做偷兒為平生大志。”
“欸，師父，事事都與人雷同，豈會是我鳳凰兒所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滿天下的俠客！”鳳凰兒傲然說道。
“好，有志氣。”彌勒忍不住鼓掌，心想，這一關(guān)你又過了。
如此學(xué)了一個月，鳳凰兒自覺本事沒學(xué)到，書倒背了一堆，認(rèn)得孔圣釋迦，卻久違了空空之術(shù)，心下忿忿。終于找個機(jī)會對彌勒抱怨：“師父，如今我知道《游春圖》是展子虔所畫，《平復(fù)帖》是陸機(jī)的墨寶，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這些個勞什子跟偷技有何關(guān)聯(lián)？”
“唐太宗派蕭翼偷了《蘭亭帖》，世人卻稱之為‘智取’，這是何故？”
“他是皇帝，大家不敢說。”
“盜雖小人，智過君子。小偷小摸之術(shù)，我不用教，你也會。若想學(xué)盜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需知儒家之仁，道家之道，兵家之詭，法家之治，陰陽家之變，名家之辯，雜家之博……打個比方，如果千方百計將東西偷了來，卻不知偷來的是真是假——你可丟得起這個人？”
鳳凰兒這回倒一點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眼光便高于尋常偷兒，起碼可做個雅賊。”
“雅賊你還差得遠(yuǎn)呢，先看看這是什么？”彌勒遂把兩塊石頭放在幾案上，著她來看。
一塊黃色，一塊青色，說是暗器又嫌大，說是鎮(zhèn)紙又不規(guī)則，鳳凰兒瞪大雙眼瞧了半天，沒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憐地望向彌勒。彌勒嘆道：“這是兩塊未經(jīng) 雕琢的璞玉。”鳳凰兒恍然大悟：“師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來鼓勵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說完臉微微發(fā)紅，曉得要不好意思。
彌勒搖頭：“我今日要教你賞玉。至于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賞玉？”這功課比前幾日聽來風(fēng)花雪月，她有了興頭。
當(dāng)彌勒擺出一排形狀各異的大小玉器后，鳳凰兒更覺目炫神迷，黃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帶，彌勒手一招，便凌空變出一件，猶如玩戲法。岫玉、瑪瑙、黃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陽玉、密玉、翡翠、紫晶、鴛鴦玉、綠苗、松耳石……彌勒一個個講過去，言談間似乎無所不曉。
鳳凰兒頭一回覺得，神采飛揚(yáng)的他，舉手投足竟比那生煙暖玉，更吸引她的視線。
這之后，鳳凰兒養(yǎng)成了習(xí)慣，沒事不再吃吃喝喝混日子，往倚玉閣、賞珍樓跑得勤了，有空還瞧瞧承恩寺的老和尚下棋。遇事莽撞沖動的個性慢慢改了不少，偶爾 流露出女兒神態(tài)，溫文羞澀的一瞬間讓琴娘驚艷。琴娘雖沒見過彌勒的面，但這位師父能讓鳳凰兒轉(zhuǎn)了脾性，讓她心懷暢慰。孩子是需要師教的，可惜霍四海實是太 操勞奔波，連在家教女兒的工夫都沒有。
彌勒所教極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通奇門遁甲、堪輿機(jī)關(guān)，卻鮮少涉及武功偷術(shù)。鳳凰兒自然不答應(yīng)，纏著他傳授，彌勒思慮許久，方于某夜教了她一套“蘭花指”。
“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彌勒吟畢，當(dāng)空長嘯，但見夜云開合，鳳凰兒聞到他指尖清雅的氣息，恍如蘭葉幽香。她癡癡地看他俯揮素波，仰掇芳蘭，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夾雜了復(fù)雜的感情。
每一指，都似獨(dú)立的生命，活潑潑地舞動。牽扯，纏繞，勾連，拉伸。欲斷還連，欲走還休，欲舍難分，欲棄難離。她的目光被牽引，心神已全系于這指尖。仿佛十個人，各有性格，悲歡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鏡。
突然間，化作十條蛇，嘶嘶吐信，驀地到眼前。她一驚，從夢中醒來，才知這蘭花指并不尋常。唯有攝定心神，不受其擾，才能看清指法奧妙。而那背后，又是否彌勒曾經(jīng)教過的不動心呢？
他不動心，她卻動了。
彌勒肅然收手。鳳凰兒有愧色，一顆心噗噗直跳。“這蘭花指還需配上妙手云端步。”彌勒若無其事，繼續(xù)教道。鳳凰兒聽了新鮮，奇道：“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變不出奇，難的是手足并用，加倍惑亂對方視線。”彌勒笑道，“為師我花了八年才明白這道理，輪到你揀個大便宜。”
妙手云端步的步法分蓋、插、行、越、絞、纏、點、趟、上、退、跨等十?dāng)?shù)種，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摟等十?dāng)?shù)種，配合蘭花指的 指法，足可謂眼花繚亂�？此坪唵蔚恼惺�，鮮活在彌勒的手尖足底，猶如千手千足，無處不可迎敵致勝。鳳凰兒近來記憶練得極佳，本性又貼近這套功夫，彌勒只說 一遍口訣，竟記了八九不離十。他想，這塊璞玉終究開始發(fā)光，看她的笑容里不再有奚落。
鳳凰兒學(xué)得興起，移步近彌勒身旁，挽了個 蘭 花指，一招“光風(fēng)細(xì)轉(zhuǎn)”點向彌勒。他隨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襲”，鳳凰兒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她一吃痛，眼淚當(dāng)即落下，彌 勒沒了主意，只知轉(zhuǎn)過頭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別哭，別哭。”鳳凰兒見他背著自己，哭得越發(fā)大聲，彌勒仍不看她，語氣改為哀求，“好丫頭，師父手重，不 是故意打你。”
鳳凰兒破涕為笑：“原來師父怕見人哭！”彌勒聽她笑了，這才回頭看她帶淚的秀眸：“真是怕了你！”漫天繁星悄悄眨著眼睛，鳳凰兒低頭偷笑，心中有一絲不可言說的甜蜜。
鳳凰兒自從練了彌勒所教的武功，閑下來在教場看老爹和諸教頭、徒弟們練功，經(jīng)高人指點后，她再看爹爹的武功，發(fā)覺一招一式突然變簡單了。原先要花費(fèi)十倍 時日練成的一套拳法，如今她眼力高了，記性好了，悟性強(qiáng)了，看了一遍竟可依樣畫葫蘆照搬出來。老爹和凌副總教頭拆招的時候，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記住每個回合 的攻守，有時，甚至能瞧出破綻所在。
每到夜深人靜，她便一一在后院演練這些實戰(zhàn)功夫，同時又融合進(jìn)蘭花指和妙手云端步，看如何 搭 配能使出最強(qiáng)的威力。日間讀書給了她莫大的好處，此時鳳凰兒的眼界更開闊，往往在武學(xué)上苦思不解的難題，有時想起一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qiáng)者莫之能 勝，以其無以易之”，或者“擊其首者尾至，擊其尾者首至，擊其中者首尾皆至”，就豁然開朗。舉一反三后，她讀書時添了心眼，屢屢能想到該如何運(yùn)用到武功 上，小小的心思儼然在思索很多武林中人一輩子未曾想過的難題。
待到隔日彌勒考究她功夫時，發(fā)覺她日進(jìn)千里，一點就通。他這師父也不手軟，經(jīng)常說打就打，考驗鳳凰兒應(yīng)急的才能。有時他昨日使過的招術(shù)，很快會被次日的鳳凰兒拿來對付他，而她變通的巧妙，更讓彌勒有了錯覺，好像教了這孩子很多年，彼此有了極深的默契。
如此過了三月，鳳凰兒漸漸變了個人，時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對武學(xué)癡癡如醉，也越發(fā)喜歡纏了師父，要他傾盡所學(xué)。彌勒知道，是他該離去的時候了，一扇大門已為她打開，前途的艱難坎坷，要靠她自己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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