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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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本《平原勇士》的書中,并沒有涉及到這一部分。我母親不是那本書的主角,她只是偶爾被提及,那本書的主角是兩個男人,我的兩個舅舅。而關(guān)于她的愛情故事,更是沒有被關(guān)注。她的愛情已經(jīng)深深地埋藏在了時間的深淵中。這是一段被那個美國人遺忘了的故事。
從東清灣到A城,母親的故事有些時空的錯亂。
我母親張如清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她的戀人黃永年,是A城富商黃典貴的公子。他們的愛情在冬天結(jié)果,在春天結(jié)束。春天里愛國青年黃永年被革命的激情熏陶著,鼓蕩著,他飄飄然,是一個十足的稚嫩的進(jìn)步青年。有很多年,我試圖想問問母親,那個致命的春天,她一生的戀人黃永年擁有一個什么樣的形象。但是我沒有,直到她死去,我都沒有張開嘴,我有些可憐我的母親,她悲涼的一生,都在為一個不成熟的青年莽撞的行為尋找著一個理由。我端詳著相框中父親的照片(他于“文革”中死于一個陌生的枯井中),沿著我想象的路線,那個春天漸漸地清晰起來,一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面前。黃永年的眉毛顏色濃重,嘴巴大而闊,金絲邊的眼鏡,襯著他的臉瘦削而白晰,目光憂郁而沖動。想象的軌跡繼續(xù)延伸,那個春天洋溢著一股似乎有些烤焦了的危險的氣息。而黃永年就行走在這片危險的空氣中,我仿佛聽到他一邊走一邊跳一邊還輕輕哼唱著:啦啦啦啦啦啦……他有多大?25?22?19?
在A城,不同的人在從事著不同的事情,他們各自的心靈在不同的位置上找到了依托。比如我的兩個舅舅,他們的生活美好而富足。我的大舅張武通如今大權(quán)在握,作為華北政務(wù)委員會下屬的A城的副市長,他是一個對秩序狂熱迷戀的人,他覺得A城是個充滿朝氣、生機勃勃的城市,他對自己的弟弟張武厲說:“雖然這里有日本人,有我們,有你們齊司令的隊伍,但是我們各自有各自管理的模式和方法,我們遵守著彼此默契的合作的方式。所以,這是一個有秩序的城市。”他夢想著自己當(dāng)上市長的那一天,也是A城開始新的城市面貌和精神面貌改造的那一天。同時他還認(rèn)為,A城是個太平的城市。他對他的弟弟說:“你看看,你四處去看看,舞會徹夜不休。就連老爺子都患上了結(jié)婚狂想癥了。你什么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情景?老蔣時代嗎?我覺得他都掉到太平洋里了。”
張武厲糾正他:“不,老蔣在大山里。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回到南京了。”我的二舅,那個崇尚武力的張武厲不認(rèn)同哥哥的想法,他覺得A城危機四伏,他的神經(jīng)像繃緊的弓箭。張武厲的職位決定了他的思維,身為華北綏靖軍第七集團(tuán)軍第四團(tuán)第三營的營長,他說,每一個街道,每一條胡同,每一個未知的房屋,每一棵樹木,每一粒塵土,都能讓他感到敵對的目光,他盯著兄長的眼睛:“你會發(fā)抖嗎?你會嗎?你發(fā)過抖嗎?你知道發(fā)抖的滋味嗎?”
張武通笑話他的弟弟過于緊張,他指著院子里的一棵茁壯的銀杏,“我們就是樹上的葉子,其中的一片,兩片。我們能夠得到陽光,能夠從枝桿中吸取足夠的營養(yǎng),我們能保證在足夠的時間里是健康的,綠色的,這就足夠了。你要知道,我們只是葉片,葉片!”
當(dāng)我的兩位舅舅在爭論發(fā)抖與葉片之時,另外的人在干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比如那個叫黃永年的青年。他沉浸于對愛情的渴望和對自己事業(yè)的幻想之中。靈魂。一想到這個詞,年輕的音樂教師黃永年就會不自覺地興奮起來,這個城市的靈魂,這個國家的靈魂。這是他在朋友們嘴里聽到的最動聽的一個詞。但是現(xiàn)在它們丟了,他們要干的就是在黑暗中去尋找丟失的靈魂。“活著,不等于你的靈魂存在。”這是那個大胡子的領(lǐng)導(dǎo)者老楊的著名的觀點。有關(guān)老楊的傳說在進(jìn)步青年中傳頌,他們說他在東北,在盧溝橋,在山西,在南京,都參加過戰(zhàn)斗。他身上至今仍然殘留著戰(zhàn)斗給他帶來的傷害,那就是留在身體里的三顆子彈,從頭到腳。老楊說:A城,不是外來者的,也不是那些投敵變節(jié)者的,它是人民的。當(dāng)老楊在發(fā)表他的演講時,音樂教師的心都會如向日葵追逐太陽那樣捕捉著他的一言一行。“A城,太恥辱了,太靡爛了,太紙醉金迷了。它就像是一個吸毒的妓女。我們需要一些行動去改變它。”黃永年激動地向我的母親張如清復(fù)述著老楊的話。那時的他就像是老楊的一個傳聲筒。他是老楊的崇拜者,學(xué)生。
老楊是來干什么的?我母親問
拯救我們的靈魂的。黃永年驕傲而大聲地說。
我的母親,樂于聽到他對這個城市的評價。這也是她想要說的。我母親羞于談?wù)撍募彝,她是那個顯赫家庭里的異類,她的父親兄長的生活像是巨大而陰暗的影子,濃濃地罩住了她的生活。她的生活潮濕,甚至發(fā)霉,看著眼前的這個同樣對家庭和城市感到厭惡的年輕人,我的母親會有一絲的輕松和愉悅。
是的,我母親與音樂教師之間的愛情有一些縹緲的成分在里面,對家庭的思想上的背叛,想要逃離的心情,以及虛幻的革命的理想,加上美妙的幻想。有時候,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是浮在A城的上空的,愛情的角度是俯視的。因此,他們看到的愛情或許會偏離本來的路線。請原諒我對母親愛情的無端的評價,但是這會影響母親故事的方向,如同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而她本人卻從來沒有意識到。
好的,我們還是回到現(xiàn)實中的A城,回到年輕的音樂教師的一次難忘赴約,回到一場盛大的婚禮。
婚禮的主角是張如清的父親,我的姥爺。沒有人能記住姥爺?shù)幕槎Y已經(jīng)進(jìn)行了幾次,甚至沒有人能夠認(rèn)得清姥爺?shù)男履,他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輪換著,令人眼花繚亂。向音樂教師發(fā)出邀請的不是張洪庭,也不是我的母親張如清,而是張武厲。這是一次奇怪的邀請。有眾多的疑問留在故事中,比如為什么會是張武厲,而不是我的母親本人。黃永年,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細(xì)節(jié),他被另外的一個細(xì)節(jié)所蒙蔽,可以說被另外一個細(xì)節(jié)幸福地?fù)糁辛。那就是他得到了來自張家的一個信息,那就是對他的認(rèn)可,對他與張如清愛情的認(rèn)可。他頑固地以為這是一次善意的邀請。因此,在婚禮之上,他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就連我的母親,也沒有對他的到來提高警惕,她責(zé)怪他這么莽撞地闖進(jìn)父親的婚禮。情緒激昂的黃永年并沒作過多的解釋,他向張如清不停地眨眼,向她親密的戀人做出幸福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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