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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第十九節(jié)

 。ㄊ牛
  "最后一個問題:你怎么看深圳這城市?"
  劉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拳頭拄著下巴,對著攝像機(jī)慢條斯理地說:"深圳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因為它堅硬的墻、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
  "脆弱的生活?"
  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沒有堅不可摧的愛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擊潰,再堅固的感情也敵不過無處不在的誘惑。如果你是個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錢人,既然結(jié)局同樣是被拋棄,苦苦堅守的青春只換得一紙休書,又何必讓你的美貌委身貧窮;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請記住今日的恥辱:你的愛情永遠(yuǎn)敵不過金錢的勾引,你萬般哭訴,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還是要投身有錢人的懷抱。所以,讓仇恨帶著你去賺錢吧,等你發(fā)了財,就可以勾引別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沒有同生共死的友誼,如果出賣你能發(fā)財,沒有一個人會舍錢而要你。酒酣耳熱時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時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個21歲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殺,死前曾給二十幾個人打過電話,那些人中有她的老鄉(xiāng)、同學(xué)、曾經(jīng)的男朋友,還有一個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國五十周年大慶,深圳街頭禮花絢爛、彩旗飄揚(yáng),人人喜笑顏開,那姑娘在一片歡呼聲中黯然死去,死前留下一紙遺書,感慨人世悲涼,說至死都沒人挽留她,"沒有一個人愛我,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我。"
  "沒有人關(guān)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關(guān)心別人,"劉元慢條斯理地說,"在這個城市,錢比老婆重要,一張暫住證勝過所有的朋友。"
  劉元在鶴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資一漲再漲,到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經(jīng)超過了12000元,雖然沒法跟歐美公司的高級職員比,但勉強(qiáng)也可以冒充打工貴族了。那時的劉元一副白領(lǐng)派頭,上武裝到牙齒,下武裝到內(nèi)褲,一身都是夢特嬌,一雙鞋值一千多,連襪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門辦事,腋下總夾著一個黑乎乎的皮包,看起來粗不愣登的,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Polo,在西武百貨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來深圳的三個人里,肖然成了千萬富翁,住別墅開奔馳;陳啟明帳戶上也有幾百萬,住豪宅開本田,只有他還是個窮光蛋。劉元一想起這些來就忍不住郁悶,眼中冒火,心里生煙,想肖然懂個屁的管理,陳啟明懂個屁的投資,但他們說發(fā)財就發(fā)了財,自己枉有一身本領(lǐng),卻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氣死個人。人不能總是昂著頭,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實(shí)也不算太差,他有個部下叫王志剛,北京大學(xué)的碩士,比他早來公司一年,干了這么久,工資連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師弟張濤就更慘,在深圳混了半年,破產(chǎn)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錢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后跟劉元乞討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過了幾個月又卷土重來,發(fā)誓不混出個人樣來死也不走,但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來找劉元融資。劉元施舍了兩次,一次300,一次200,雖然明知道這錢是打狗的肉包子,卻也不好意思拒絕。誰知張濤借錢上癮,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用劉元的話說就是"逼著我不講義氣",只好老著臉皮拒絕。張濤大和尚化緣不成,凄凄慘慘地下了樓,一邊走一邊嗚咽不止,劉元看在眼里,酸在心頭,不過想想也是沒辦法,誰又能照顧誰一輩子呢?
  劉元的房子還沒裝修,也沒什么家具,空蕩蕩的。公司名義上把這房子賞給了他,但產(chǎn)權(quán)證卻一直扣著,說是要再服務(wù)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親和力,講究終身雇傭,不過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釣著,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98年的劉某人在深廣管理界頗為有名,經(jīng)常參加各種形式的管理沙龍,有時候還當(dāng)演講嘉賓,一談起他的"責(zé)任--程序--標(biāo)準(zhǔn)"的管理模型,臺下總是一片贊嘆。幾家獵頭公司都找過他,說你跳槽吧,保證工資比現(xiàn)在高得多。劉元聽了只有苦笑,感覺象條咬了鉤的魚,想掙又掙不脫,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還有什么是比它更大的魚餌?劉元已經(jīng)厭倦了搬來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陪笑,對保安作揖,然后搬著那堆破破爛爛的家俱走上大街,誰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樣,想想都要臉紅。
  跟趙捷約會了兩次,也上過床了,但劉元一直沒找到戀愛的感覺。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女人,溫柔的、潑辣的、冷淡的、熱情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如今連太平洋都蹚過了,還能找著真正的水么?所以趙捷一說起那些愛不愛的,他就渾身難受,怎么聽怎么象撒謊。趙捷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除了腰長腿短,沒什么明顯的瑕疵,她一天跟劉元通一次電話,每周末跑過來睡兩晚,劉元笑著陪她逛街,笑著陪她吃飯,笑著do他想do,do完了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摟著她光滑的身體,想起當(dāng)年的韓靈,想起那個叫程露的妓女,想起他床上躺過的那些同樣光滑的身體,他有時會這樣問自己:這世上,真有一種東西叫作愛情嗎?
  按劉元的收入,每月應(yīng)繳個人所得稅上千元,但實(shí)際納稅不過幾十塊錢,公司的工資制度非常精明:只有基本工資納稅,而這基本工資只占10%,其他的都是補(bǔ)貼:職務(wù)津貼、住房補(bǔ)貼、通訊補(bǔ)貼、交通補(bǔ)貼……日本鬼子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護(hù)員工權(quán)益,其實(shí)不過是避稅的借口。身為公司的高級主管,劉元并不象看起來那樣威風(fēng),實(shí)際上一直是被懷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只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觸不到核心技術(shù)和核心機(jī)密。那些該死的皇軍,跟他去嫖妓時點(diǎn)頭哈腰的,一談到晉升,誰都沒拿他當(dāng)盤菜,即使象狗一樣忠心都沒用,誰讓你是中國人呢,可見當(dāng)漢奸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且劉元也清楚:就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絕沒有可能再升官,日本鬼子壓根就信不過你,能當(dāng)個職能部門的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是頂了天了。
  那是1998年9月份,劉元發(fā)了他在鶴堂公司的第一頓脾氣。南山分廠新招了一名叫劉曉梅的會計,剛上班十幾天就被炒掉了,本來按公司規(guī)定,炒人是劉元的事,要出報告、發(fā)通知,還要進(jìn)行離職談話,一定要讓員工滾得心服口服。但這次炒人,劉元卻一直蒙在牛皮鼓里,直到半個月后才知道。為這事他把南山分廠的孫廠長罵了十幾分鐘,老孫在電話里十分委屈,說我有什么辦法,是總部通知我這么干的。劉元一愣,知道此葫蘆里必有丹藥,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你馬上聯(lián)系劉曉梅,我要跟她補(bǔ)一次談話,然后給老孫上課,"你知道什么叫人性化管理?這就叫人性化管理!"
  人性化管理之后,他就走開了霉運(yùn)。根據(jù)劉曉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稅嫌疑,恐怕每月都要偷個幾十萬,然后列舉了兩筆可疑的付款憑證,說她就是因為看到這憑證多問了兩句,所以被滅了口。劉元不懂財務(wù),曲曲折折地審問了半天,最后得出結(jié)論:不管劉曉梅說的是真是假,公司都脫不了犯罪嫌疑,否則干嗎這么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膽敢再次犯我中華,這事非同小可,上關(guān)乎國家氣運(yùn),下關(guān)乎自己的房產(chǎn)證,去嚇唬他們一下,說不定就能有什么好處。劉元當(dāng)年雖然當(dāng)過積極分子,但在深圳混了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氣節(jié)重要"的道理:沒有票子,哪來的氣節(jié)?有了票子,還管他什么氣節(jié)。
  十天后,他一臉嚴(yán)肅地找鬼子老板攤牌,象修權(quán)伍一樣開口就是外交辭令,說離職員工劉曉梅投訴公司偷稅,希望公司能及時給她答復(fù)。那個日本老板是個中國通,熟讀《孫子兵法》和《三國演義》,知道"兵不厭詐"的道理,歪著脖子想了半天,說劉君你知道的,鶴堂公司從來都沒違犯貴國的法律,即使出了什么問題,也只能怪貴國的法律不夠完善。這話挺氣人,劉元梗著脖子堅持,說我還是希望公司慎重處理此事,避免出現(xiàn)更嚴(yán)重的后果。那太君笑了,色瞇瞇地盯著他看了一分鐘,陰惻惻地說:"貴國有個成語叫"投石問路",劉君,你不是在問路吧?"劉元被說中了心思,臉微微地紅了紅,知道該表態(tài)了,說我這完全是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為一名中國人,我希望公司能夠真正地尊重我的國家。"想想有點(diǎn)慚愧,到公司四年多了,他還是第一次說自己是中國人,以前從來都只談"以公司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茶,表情不咸不淡的,說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會慎重處理的。
  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劉元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光,先是被關(guān)了七天,出來后工作沒了,房子收回去了,連趙捷也不理他了。失業(yè)繼之以失戀,破財繼之以破家,劉元一時想不開,爬到地王大廈樓上,差一點(diǎn)就跳了下來。關(guān)于這一切,他直到最后也沒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陰謀還是天意,但不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時隔多年之后,劉元篤信佛學(xué),談起這段經(jīng)歷,他若有所思地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
  嚇;受姷牡诙,他帶一個鬼子去福興街找女人,那是個周末,他對趙捷撒了個謊,說要去江門出差,讓她自由活動,還順便來了句葷的:"你先憋著,養(yǎng)足精神,等我回來再收拾你。"趙捷咯咯地笑。午夜之后,他帶著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廳里的七十多個小姐逐一檢閱了一遍,最后挑了一個波大如斗的奶媽,老板娘是老熟人了,力勸劉元自己也打包一條女,帶回家慢慢享用,劉元笑著搖頭。他戒嫖一年多了,自從上次生過大瘡,他對嫖娼這事一直有點(diǎn)怕,表面上一個個都如花似玉,但脫了褲子有幾個是干凈的?另外劉元也玩夠了,聲稱要為未來的妻子"保留最后一點(diǎn)清白"。付了臺費(fèi)后,他帶著那對狗男女上了出租車,日本侵略者在后面摸摸索索地做小動作,中國花姑娘嗤嗤嬌笑,劉元耳中聽音,心頭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車轉(zhuǎn)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們截了下來。
  那是1998年9月27日,中秋節(jié)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掛在中天,照得人間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對中國公民說的。要是外國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國人就只有干等,沒有平等。面對警察的詢問,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護(hù)照就沒事了,只剩下劉元和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姑娘。嫖客臨走前隔著車窗跟劉元對視了一會兒,兩個人臉上都沒什么表情,車開動了,那鬼子輕輕地笑了笑,笑得一臉奸詐,劉元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
  朋…友。劉元強(qiáng)作鎮(zhèn)定。
  朋友?她叫什么?
  劉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姑娘也在發(fā)抖,抖了一會兒,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下來。
  嫖娼,罰款3000。再把你的暫住證拿出來看看。
  劉元身上有3200元,繳罰款不是問題。但他的暫住證過期了。
  劉元快哭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不是我,是那個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帶他……帶他過來。"
  再說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說你介紹賣淫?"
  劉元腦袋嗡地一響,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過罰罰款,介紹賣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來,心中象是有什么東西不斷地塌下來,轟轟作響,"是我,是我嫖娼……"說著說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錯了,你放過我吧……"


  生活是脆弱的,劉元說,你辛辛苦苦的經(jīng)營,一個意外就能讓它全部粉碎。
  從那以后我就知道,劉元說,這世上誰都靠不住,落難的人沒有朋友。
  他打陳啟明的手機(jī)。響了三聲,斷了,再打過去,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
  他給張濤打電話,"你能不能幫幫我?帶1000塊錢來,我明天就還你。"張濤象是沒睡醒,含含糊糊地說我哪有那么多錢,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劉元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哀求:"你找人借,找人借……"電話斷了,話筒里傳來沉悶的嘟嘟聲。
  這事不能讓趙捷知道,韓靈還在鞍山。深圳沒有劉元的女人。
  他給部下王志剛打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他給南山分廠的老孫打電話,大概是記錯號碼了,對方說了句"打錯了",砰地掛了機(jī)。
  還能打給誰?在這四百萬人口的城市,誰會記得一個沒帶暫住證的人?
  收容所里的劉元晃了兩晃,撲通一聲坐到地上。
  中秋節(jié)快到了,溫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輝灑遍,處處生輝,就象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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