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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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也沒關(guān)系。那些肌肉發(fā)達(dá)、膚色健康黝黑的年輕小伙子只是想跟莎拉在一起玩得開心。他們也不是很嚴(yán)肅的人。他們因?yàn)闆]有工作可干，于是有大把大把時間可以玩耍，有時間煉出一身肌肉，有時間在太陽底下曬出健康的膚色。
“我是一個認(rèn)真嚴(yán)謹(jǐn)?shù)娜�。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是很體面的工作，最棒的崗位。我不再是印刷學(xué)徒了。我跟聽力健全的工人們一樣，我有工會會員證。
“我可不想莎拉就這樣玩下去，我想要一位終生相伴的妻子。我想要給以后的孩子找一位母親。我需要一位終生伴侶。我們兩個聽障人將在這個有聲世界結(jié)為夫婦。我們將會有自己的世界，一個安靜的世界、沉默的世界。
“我倆在一起，會變得強(qiáng)大，會為了下一代強(qiáng)大。”
接著，雨停下來了，一線微薄的陽光灑射在桌上，父親對自己笑了笑，他的手又陷入沉思……
“也許，在孩子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有一點(diǎn)二人世界的歡樂。”
他沉浸在幻想里，他的手沐浴在金色的光輝里，現(xiàn)在正安靜地放在餐桌上，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安靜的手，耐心地等待著他繼續(xù)講他的故事。我多么愛我們在一起的安靜時光，我多么愛他的雙手訴說的那些故事。
接著，父親的手又活脫脫舞動起來，講述1932年一個暖春的午后發(fā)生在布魯克林的故事，他的手那么富有表現(xiàn)力。
“我知道我必須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我必須穿戴體面。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實(shí)際上，那是我唯一的一套西裝。大蕭條時期，人們依舊生活艱難，我必須看好自己的每一分錢。”
他告訴我，他的西裝是上好的羊毛質(zhì)地，花了他兩個星期的薪水。這套衣服設(shè)計輕松，跟父親當(dāng)時憂懼的心情完全迥異。父親已經(jīng)提前給莎拉的父親寫信，詢問是否能前去拜訪。他就要啟程去莎拉和她的家人住的那套公寓了，時間越來越臨近，他內(nèi)心的懼怕?lián)鷳n也跟著一日日膨脹長大。
在父親雙手的生動渲染下，當(dāng)時的情景清晰可感，他追求的每一步，都仿佛電影鏡頭一樣歷歷在目。
他隨著擁擠的人群走下地鐵站臺的臺階，腋窩下汗涔涔的。從車站里出來后，他又融進(jìn)安息日瘋狂的購物人潮中，這些人歡天喜地，為即將開始的晚餐進(jìn)行著最后一刻鐘的選購大狂歡。
大西洋上吹來的咸咸的氣味，停留在每一家店鋪的雨棚上、每一個戶外貨攤上，這些都在提示著父親，仿佛他需要這樣的提醒——從布朗克斯北方枝葉繁盛的村莊 里那個熟悉的家出門，他已經(jīng)一路跋涉了很遠(yuǎn)。接著，他又改乘電車，之后倒三次地鐵，到了布魯克林的盡頭，在康尼島廉價酒館海濱。在這個暖暖的春日，他為什 么要到這里來？他的脊椎已經(jīng)汗透，潮乎乎的手里攥著從店里買來的鮮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新鮮了。彼時，就在那個下午，我父親將要第一次會見自己要挑選來做妻 子的姑娘一家。
不幸的是，對于父親來說，我未來的母親，正在家中等候的她，覺得他無趣、無望，且年紀(jì)又比自己大太多。除此之 外， 她還覺得自己尚未到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她身邊有那么多英俊的男孩圍繞著，每個周末，在炙熱的第六海灣，他們就像一群圍著蜂巢的蜜蜂，對她殷勤得很。為博得她 特別的注意，他們夸張放肆地做著手勢。她還不能把那個聽力健全的金發(fā)男孩從腦子中拿掉，她非常享受這個男孩的注意，并且，這個男孩還曾表白過愛意。
父親緊張地瞥了一眼紙上的方向指示，他大步向前，穿過寬闊擁擠的大街，這里的街道跟他家鄉(xiāng)布朗克斯的寧靜完全兩樣。他的雙手放在身體兩側(cè)，邊走邊預(yù)演下 午就要用上的說辭——為了說服這個烏發(fā)姑娘和她的父親，為了向他們表明自己就是那個讓她托付終生的合適人選。此前兩個禮拜，他已經(jīng)花功夫用心地組編這套話 語。他有穩(wěn)定的工作，他拿到了工會會員證，他成熟穩(wěn)重，他為人忠厚，值得信賴，遇到緊急情況他能鎮(zhèn)定自若，他會閱讀、會寫字，他有流利的手語……如果她嫁 給他，他會永遠(yuǎn)愛她。他心里反復(fù)想著自己的這些資質(zhì)，覺得自己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勤奮進(jìn)取，前途光明。另外，他滿頭的頭發(fā)都從中間分開來，還有好看的 胡子。總之，真的是個耐看的年輕人。
從地鐵出來，穿過十五條擁擠的大街，在一條植滿樹的小巷，他找到了她的公寓樓，是一座五層無電梯大樓，典型的啞鈴式筒子樓造型，正對著窄窄的小門廊。
父親上樓去。登上小門廊的石階，爬上五層松軟的木樓梯，又穿過廚房和洗衣混合的味道，外加就近住戶的生活氣息。到了5B門口，他停下來。他的未來就在這 扇暗暗的黑色木門之后了。他想，如果她的父母不喜歡他，該怎么辦？倘若他們不認(rèn)可他，該怎么辦？如果他們覺得他太聾，該怎么辦？如果他們并不看好這樁婚 事，他該如何是好？如果不能娶這個魅力四射的姑娘為妻，他將要如何去忍受？他想，他會盡一切努力贏得他們的認(rèn)可。甚至，他可以搬到布魯克林，如果那是這個 請求必須付出的代價的話。
他敲門，門開了。迎接他的是一個夾克上衣和褲子不搭調(diào)的人。他身材敦實(shí)，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用一雙沾滿油漆的大手笨拙地做著不靈光的手勢。我父親并不理解他在說什么，但是能覺出這是某種形式的歡迎，是邀請他到家里來。
父親進(jìn)門去，整體上匆匆地瞥了一眼公寓。從前到后，房間里里外外都放滿了許多大塊頭的暗黑色木質(zhì)家具，雖然拋光處理得閃閃發(fā)亮，但還是很不協(xié)調(diào)。幾乎每 一樣物件都有兩套，屋子里都沒有留下挪腳的地方。我父親覺得，這家公寓看起來更像下東區(qū)的家具店，而非一處生活之所。當(dāng)時他還不知道，這些家具是我母親的 父親租回來的，還是當(dāng)天早上安排人家送過來，為的是給客人留下印象，給他女兒的求婚者。我父親一點(diǎn)不覺得這有什么好。他只是疑惑不已。
屋子里有兩張餐桌，我母親坐在其中一張旁邊。父親興奮地給她做手勢問好時，她突然哭起來。在兩張長沙發(fā)上，坐著她的家人：母親和三個兒子，還有另一個女兒，他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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