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自序:欄桿猛拍春夢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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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內(nèi)的改革者,一面要和光同塵,一面要負重前進,艱難而孤獨。掌聲難得,噓聲易起,本想“左右逢源”,卻往往是“左右為難”,上下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光緒皇帝乘坐著奧地利贈送的雪橇,8名踩著冰刀的太監(jiān)如同北極犬一般,帶著他在冰面上滑行
1
7月的鵝毛大雪,飛飛揚揚地飄落在澳大利亞的阿爾卑斯山上。套在厚厚的雪橇鞋里,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行路難。只有踏上雪橇板,才能從滑行的輕快中體會到減少摩擦所帶來的快感。
這種快感,應(yīng)該是大家都喜歡的,至少光緒皇帝也喜歡。
這張發(fā)表于英國《圖片報》(TheGraphic)的版畫,描繪的是光緒皇帝在北海冰凍的湖面上,乘坐著奧地利贈送的雪橇。拉雪橇的,是極具大清特色的“馴鹿”——8名太監(jiān),他們熟練地踩著同樣是舶來品的冰刀鞋,帶著帝國的最高元首,在冰面上滑行。
夜晚,守著熊熊燃燒的壁爐,孩子們熟睡的呼吸在屋子里輕輕回蕩?粗种邪l(fā)黃的老報紙,1895年1月19日的出版日期清晰地標注在報頭邊上。百年的歷史,與窗外那銀裝素裹的無盡山河相比,無非是彈指一揮間。一個帝國,就如同雪橇急速而過留下的雪痕,隨即被時光的嚴寒封上,鏡面似的光亮得幾乎不留痕跡,讓人感慨歲月無情。
雪峰上的天空無比澄澈,南十字星閃爍,北斗星已無處可循。即便斗轉(zhuǎn)星移,卻總是有顆星在指引著暗夜的方向,令你無法質(zhì)疑造物主的神奇。
2
半年前,我也是在漫天的風雪中,第一次走進了后海邊的恭王府。
游人如織,都是來參觀“和珅他家”的。中國人實在太渴望成功了,對于成功的路徑并不在意,走正途也好,撈偏門也罷,只要能成功,哪怕如同流星般地劃過長空,也能成為萬人仰慕的榜樣。
在一道道流星的燦爛光芒下,那些恒星倒是顯得晦暗、無趣。
恭親王就是這樣的一顆恒星。
作為中國近代改革開放的第一個畫圈者,他不僅將那個被后世描繪為“腐朽、沒落、反動”的大清王朝延長了半個多世紀的生命,并且在歷經(jīng)千年的自大后,第一次將中央帝國請下了神龕,主動平視——而非俯視,亦非被人打翻在地后被迫仰視——整個世界。
作為一個被革命者痛斥為“韃虜”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清帝國以自己近300年的歷史,打破了“胡人無百年運”的宿命咒語,也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拷問著無數(shù)后人:走了那么久,我們究竟離起點有多遠?離終點又有多遠呢?無數(shù)的大王旗換了又換,無數(shù)的海誓山盟說了又說,仿佛戲臺上的斑斕戲袍和假聲念白,曲終人散,如果失去了戲臺,我們還能找到自己真正的角色嗎?
這是一個吊詭的現(xiàn)象:在主流話語體系對清王朝的普遍貶低和詛咒中,清王朝留下來的各種遺產(chǎn),尤其是前30年經(jīng)濟改革(洋務(wù)運動)和后10年政治改革(清末新政)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卻成為后世自覺不自覺的效仿對象。歷史的傳承,其實并不是人力所能切斷的。
3
作為大國的“總理”、血統(tǒng)最為高貴的皇族、同時代人中難得的清醒者,恭親王實在是太低調(diào)了,他的光芒被掩蓋在太后那巨大的寶座陰影下和那些充滿八股陳詞的公文之中。
后人刻薄地說他“一生為奴”,卻不知這并非個性的選擇,而是中國特色的權(quán)力運作的定位結(jié)果。作為接近最高權(quán)力的“老二”,如果不甘寂寞,就只有兩種結(jié)局:成為老大,或者成為零,allornothing。這種勝者通吃的零和游戲,注定了中國的舞臺上只能上演獨角戲,梁啟超稱之為“一人為剛?cè)f夫柔”。于是,恭親王便只能“柔”,在政治精神層面上自我閹割,以便在權(quán)力這一強效的春藥面前令人放心。
恭親王故后,這座豪宅很少有人關(guān)注,除了后世那位贏得萬千民心的周恩來。不知未來的史家們,該如何解讀日理萬機的周恩來,何以會無數(shù)次地、低調(diào)地來到這里,并將盡早開放恭王府作為其政治遺囑之一?
4
恭親王給后人留下了一個懸念。
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七律,懷念他曾經(jīng)的助手寶鋆:
只將茶蕣代云觥,竹塢無塵水檻清。
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
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
猛拍欄桿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這本是一杯盛滿了牢騷的女兒紅,卻在“猛拍欄桿思往事”一句中,露出了燒刀子般的崢嶸烈度。
“拍欄桿”這種方式,最早是一位名叫劉孟節(jié)的宋人記錄的,劉詩人常感懷才不遇,寫下了“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桿拍”。到了辛棄疾那里,就不僅“欄桿拍遍”,還要“把吳勾看了”,一手拿著刀劍,一手猛拍欄桿,這就不只是抑郁,而且十分憤懣了。恭親王為何而抑郁呢?又為何而憤懣呢?
更為吊詭的是,他后來又把“猛拍欄桿思往事”一句刪除,改成了“吟寄短篇追往事”,拿刀子改成了拿筆桿子,拍欄桿改成了寫作文,硬生生地將一盤重辣重麻的川菜,改成了溫潤甜膩的蘇點。
或許,逝者如斯,恭親王想不豁達都難,牢騷太盛防腸斷呀……
5
《絕版恭親王》這個系列在報紙上連載時,一些讀者悄然而熱烈地反饋:這是一本中國官場的教科書。
我不禁愕然。
在我想來,這本該是中國改革史的另類記錄和解讀。我曾經(jīng)認真地回頭檢查,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铝宋矣行乃缘幕ǔ闪藷o意所插的柳,卻隨即釋然。原來,中國式的花、柳竟是如此難分難解,權(quán)謀幾乎無時無刻不是生活中的主旋律。無怪乎我的上本改革史小書《國運1909》,被一些朋友當作了“官場導(dǎo)讀”,相互推薦,居然多次登上排行榜。
這種特殊的市場“被定位”,導(dǎo)致我的讀者大多是沉默的一群。他們在看,他們也在思考,但他們不說。不說,不是因為不會說,而是因為不便說,也不想說。我曾經(jīng)的師長、紅墻內(nèi)的一位顯宦,據(jù)說看了我的專欄徹夜難眠,長嘆一聲后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難啊!
我似乎恍然大悟:他們并非喜歡我的文字,而是與文中的主人公產(chǎn)生了共鳴。體制內(nèi)的改革者,一面要和光同塵,一面要負重前進,艱難而孤獨。掌聲難得,噓聲易起,本想“左右逢源”,卻往往是“左右為難”,上下不討好,里外不是人。這種“勢禁形格”下的痛楚,但凡是想有所作為的當家人,都能感同身受。
如果這本小書果能令“當家人”們產(chǎn)生小小共鳴,就算被人稱作“官場教科書”,又如何呢?
6
現(xiàn)今恭王府的管理者們,的確很讓我大吃了一驚。
最初我是純粹從一個游客和商人的角度,驚嘆于這么一家文化部直屬的文保機構(gòu),居然能把一個沒落了百年的王府,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再度驗證了體制中本就有不少能人,只是如何發(fā)揮而已。
而當我有幸參觀了他們的資料庫,并向他們的研究人員討教切磋后,那種只在象牙塔內(nèi)彌漫的書卷氣,十分令我陶醉。作為中國王府文化的研究中心,他們在這個喧囂的年代里,依然默默地守著古卷青燈,保存和琢磨著民族記憶中最可寶貴的一部分。
我必須向他們表達我的謝意,并在澳洲的星空下為他們禱告祈福:
——孫旭光博士,如今恭王府的“總管”,一位年輕的學(xué)者型官員,他的史學(xué)修為、開明態(tài)度及經(jīng)營能力,令我折服;
——劉霞大姐,恭王府管理中心副主任,她的熱情及對恭王府一草一木的極度熟悉,幫助我在最短時間內(nèi)領(lǐng)略了恭王府的底蘊;
——陳光大姐,恭王府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頭人,一位從事過很多年艱苦的野外考古的專家,踏實、勤勉、低調(diào)、博學(xué),令我受益良多……
7
又開始下雪了,真正的六月雪,萬里外的故國想必早已一片火熱。
明天不知道是否還能登頂,去拍拍那被冰雪包裹著的欄桿?
2010年7月6日記于澳洲阿爾卑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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