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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把春桃?guī)�入了無限的悵然。灶前燒飯的春桃兒，此時(shí)此刻的心緒，好似霜下的茄子掛了白，砧旁的少婦染思懷，一副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模樣。似曾從她那沉思的領(lǐng)域里，勾起了她那一段段痛苦的記憶。
    那時(shí)節(jié)，她剛剛八歲，正是月正團(tuán)圓、花才爛漫的時(shí)候，突然一片浮云生障翳，九秋風(fēng)雨扯折枝。在一個(gè)秋日里，是谷物尚未成熟的那個(gè)時(shí)節(jié)，她娘似一汪清水蒸騰了一團(tuán)水霧，飄散而去。那汪清水，尚未將谷物滋潤(rùn)成熟，便撇下一片片的希望、空蕩與孤獨(dú)，好似一陣秋風(fēng)刮過去，撒下身后滿目枯。她娘走得很匆忙，未來得及給人們撂下只言片語，也未來得及讓人們?yōu)樗�梳洗打扮，便毅然的踏上了西去的路途�；呕湃珞@弓之鳥、忙忙如漏網(wǎng)之魚，甚至連一縷滋生生命的意思都不曾呼喚，好似一個(gè)不敢違傲圣旨的大臣，——否則就有砍頭之罪。有人說她娘是得了豆茛�、僮叩�，也有人說她娘是得了心疼病去的，等到她爹劉老壯扛著鋤頭被人們從地里招回來之后，她娘的身上早已涼透了。
    她娘的尸身停在了上房里；是頭朝西擺放的，躺在用兩條板凳托起的門板上。一塊青布遮蓋在她娘的身上，有門簾兒那麼大。青布的四角各壓了一塊已經(jīng)敲碎了的犁鏵片兒，在她娘的胸口上也壓了一塊，恐是被風(fēng)把那簾給揭開的意思。——幾縷裊裊的青煙，從香、火兒間飄出。“沒有香爐？就用飯碗，盛半碗五谷雜糧。”隨即便把它端到了她娘頭前的炕桌上。“嘎啦兒”一聲，又揭起一只碗。“倒半碗黑油（棉籽油），浸上棉花捻子，搭在碗沿兒上。”“呲啦”一聲小木棒上便竄出火苗兒來，將捻子引燃，冒著突突的油煙。大人們管它叫引路燈，又叫長(zhǎng)明燈，也把它端了上去；想必陰間一定是很黑暗。接下來又是“嘎啦兒”一聲，又盛了五谷雜糧，插的卻不是香只，而是三段跟筷子長(zhǎng)的秸桿兒，纏繞著棉花球子做的打狗棒。大人們這樣叫的。“大娘，麻筋桿兒打狼都不管用，這軟乎乎的打狗管用不？”她姐雪梅流著淚擔(dān)心的問。“傻孩子，放心吧！可管用啦！先扔它一塊兒打狗餅，穩(wěn)住它的心神兒，一打一個(gè)準(zhǔn)兒哪！”——那打狗餅卻不難做，是用核桃大的濕面球子拍成的，跟柿餅大小的三片兒；也將它們擺放在三盞盤子里。桌子上就擺放了這些東西，很寒酸，沒有熱氣騰騰的飯食，更沒有一雙筷子；想必陰間也不食人間煙火兒的了。
    她娘只在門板上躺了一日，便被殮進(jìn)一口棺材內(nèi)；是落日前送進(jìn)去的。她和她姐是很不情愿的、呼天搶地的，打著滾兒的。——那口棺材是用濕柳木而釘，在它的上面既未涂漆，也未描畫五蝠捧壽②、腳跐蓮花兒③等筆墨，只是薄薄的、淡淡的一口白木匣子，一副很清寡的模樣。那日夜里，靈棚里只有她和她姐為她娘守靈。她姐帶著她給她娘磕了孝頭，每人只磕三十六個(gè)；是大人們吩咐的。“你娘她就這麼大的壽終，只能享受陽間這麼大的福緣。少磕了不行，那就說你倆對(duì)你娘沒有誠(chéng)意、沒有孝心；多磕了也不行，你娘她會(huì)承受不起的，反到害了她。”雪梅她倆照大人們吩咐的做了；一、二、三、……；地皮子把腦門撞得“噔、噔”的響。她一個(gè)個(gè)兒的數(shù)著，一個(gè)不多，一個(gè)不少，整整的三十六個(gè)。
    河西的人們，在對(duì)待白事④這件事情上面，另有一套獨(dú)特的風(fēng)格。這種風(fēng)格，仿佛是老輩人拾掇給他們的，又好象是他們?cè)陉躁灾械漠a(chǎn)物。
    將近午夜，大人們便吩咐煮那材頭餃子⑤；大人們這樣叫的；那餃子也是大人們包下的，包了密密麻麻的一個(gè)鍋蓋。“那餃子是給西去臨上路的人吃的，等西去的人肚里有了食兒，奔西天的路上就不會(huì)挨餓。”材頭餃子端了上來，卻是滿滿的一碗；其它的便不知了去向。那碗餃子只在材頭前擺了一會(huì)兒，大人們便給她姐倆分了、吃了。“你倆把餃子也吃了，就該哭更鳴紙兒了！哭過更鳴紙兒，你娘才真正的曉得了自個(gè)不在了陽世，也不會(huì)緊抱在煙筒上了，便直接的奔了西天的路上。”她姐雪梅抬起頭，沖她家屋頂上的煙囪望了好大一會(huì)兒，最后，她姐禿喪的轉(zhuǎn)過臉來，“大娘，那俺這會(huì)兒咋看不到俺娘呢？俺想再看看她。”“傻丫頭，你娘是大人，咋能讓你們小孩兒看見！”
    看來只有長(zhǎng)成大人以后，才能看出這里面的一些事情。接下來便是她倆在午夜里的哭聲；隨后，那公雞也就跟著啼了鳴。
    日頭還在頭晌，她娘便入了土。出堂之時(shí)，是她姐雪梅給她娘摔的盆兒。雪梅拾起那盆兒，舉得高高的，掄得圓圓的，紙灰把她的那身孝袍都撒成了黑色。“啪嚓”一聲那紙灰盆兒⑥便被她摔了個(gè)四分五裂。她姐摔過那盆兒，抄起幡桿便走在了頭里；是跌跌撞撞的，是呼天嚎地的、生音嘶啞的。她爹沒有兒子，她姐也就心甘情愿的把這種事情承攬了去，她那是帶著一份沉甸甸的承諾。她娘走得很禿喪，既未有笙、蕭、管、鑼的吹吹打打，也未有三十二杠抬⑦的擁擁捧捧。莊子里濕氣很重，沒有喧嘩，更沒有雞啼鳥鳴，只有那些站滿街筒子里的人，只有那一串串的淚珠，只有那一聲聲的抽泣。她娘就這樣兒清清白白的走了，不聲不響的去了，垂頭喪氣的出了莊，好似燭臺(tái)的燈蠟身心消，河里的冰塊全身退，又好似霜打的花草垂了頭，啄敗的鵪鶉灰溜溜。她不曉得為啥會(huì)這樣兒裝扮她娘；“姐，人家故了人，都是大紅大紅的棺木，咱娘的咋這樣兒？咋也沒有個(gè)喇叭吹吹打打的把咱娘送出莊喈？”她姐掉著淚，嗚嗚咽咽的，冤得很。“咱河西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都這樣兒的。”她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懂了。

①豆茛�。哼^去，莊稼人稱不明原因的突然暴死為豆茛病。
②五蝠捧壽：指在棺材的前回頭上面360度的方位上均畫五只蝙蝠，中間在寫個(gè)“壽”字。
③腳跐蓮花兒：指在棺材的后回頭上面畫有蓮花荷葉等筆墨。
④白事：?jiǎn)适隆?br /> ⑤材頭餃子：擺放在棺材的頭里做祭祀之用。
⑥紙灰盆兒：為故去的人燒紙錢所用的瓦盆。
⑦三十二杠抬：指搭抬棺材杠之人在每個(gè)角上的人數(shù)。最少8人，多3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