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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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廂暗地搗了搗拳頭,下定決心把姚粲方才的話當吹過即散的耳邊風。姚粲那廂跟嗅到味似的,言語真就如陣柔風,打著婉轉的小彎幽幽吹到了前邊那人耳邊:“夏老師,吳念陳說,有話想跟您講。”
這回,我來不及再次愛撫上她的小細脖,前方兩人已聞聲止步,齊齊回過頭來。不過幾步之遙,夏亦揚鎖上我的幽深眼眸像能直透我晃悠悠的心一樣,看得我不禁僵直脖子左右亂搖頭。我一搖頭,他又微蹙起劍眉,似有暗涌般的不悅,我只好硬著頭皮找話自救:“其實也沒,啊……”
話沒說完,腰間一陣吃痛,我擰緊五官看向狀似無事的兇手姚粲,她狠狠剜我一眼后,巧笑倩兮地對夏亦揚說:“其實她想單獨和您談談。”
夏亦揚只略一頓,便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我走來,那秋水無波的表情真看不出是何用意。姚粲見自己的小陰謀得逞,整個人都歡暢了,哪還多答理我,徑自步履輕盈地朝崔老師姍姍而去。
我呆愣原地,覺著夏亦揚和姚粲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好像是我以誘敵深入來換得人質的安全,此等英勇壯舉讓天地間彌漫著濃重悲壯氣息。仿佛漫漫黃沙中,蕭索剪影襯著天邊殘陽,我仰天長嘯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內心“還”字尚在無限回音,夏亦揚早已走到我近前,雙手插進褲袋,不聲不響又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拉我面對現實。
我深呼氣促使自己挺胸抬頭,盡量振作,嘗試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咯咯咯,夏老師,我們邊走邊聊,邊走邊聊。”
銀鈴般的笑聲啊,我聽進自個兒耳朵里更像“陰靈”般的笑聲。好在夏亦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變色的淡定本事,沒多計較我瘆人的笑,點了點頭。
并排而行,我約莫只到他肩膀的高度。對這樣的身高差距我相當滿意,我可以低頭說話裝嬌羞,也可以平視其胸說話裝鎮(zhèn)定,更可以故作仰視瞅他下巴說話裝崇拜。收放自如,盡在我掌握。
我埋頭看路先裝嬌羞,拖長欲言又止的尾音:“夏老師……其實我……其實我……”再翻手指點周邊風景,下沉躁氣裝鎮(zhèn)定,“其實我想問你,以前來過這個公園嗎?”最后仰面對望,雙眼飛竄崇敬之色,“夏老師這么優(yōu)秀,當年一定忙于學業(yè),沒閑心逛公園。”
自導自演層次分明,自問自答功德圓滿。我又一次成功化險為夷,壓根兒沒指望夏亦揚會接茬聊下去,不料他卻開了口:“來過。”
一種溫和的適于聊天的語氣,我不禁側仰起頭,視線爬上他的臉。他眉眼之間也帶著和他說話的口吻一樣的溫柔氣息,他緩緩道:“讀本科的時候,我?guī)笥岩瞾磉^這兒。”
學子曰:沒有愛情的大學生活是不完整的。逼近完美的夏亦揚肯定不會讓自己的大學生活不完整,有女朋友太正常不過了?墒牵阌斜匾疫@兒掏心掏肺、憶往昔光輝歲月嗎?我記得咱倆好像不算熟。嗯,對了,既然談過戀愛,你怎么還跟我說你啥也不懂呢?
故地重游,夏亦揚舉目盡收無限風光在眼底。也許一花一木皆有往事浮上心頭,所以回憶來襲,蕩漾至他的英俊臉龐暈出的暗淡神色狀似深沉寂寥。想必他大學的戀情不是太失敗,便是太無奈,或者對他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總不能再在傷口撒鹽,深度訪談以解心中疑問。
他不說話我亦無語,并行的石子小路居然有些硌起腳來,放眼看去像沒了盡頭。他卻放慢腳步,徐徐又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認識了二十五年,大學談了四年的戀愛,分手也有四年了。”
我生命的腳步尚未企及的二十五年,被他說得平淡如水;那個起始也許山盟海誓,結束終不過“四年”兩字的戀情,被他說得如過眼云煙;曾經的心頭愛,如今的久不見,這“美妙”人生被他說得恍如他人事,全無憂愁傷感。
現實生活有太多的不完滿移情到書里便滿是甜到發(fā)膩的大團圓,好在我不相信它便不存在。什么地久天長?什么一生一世?就像牛逼轟轟的美元不可能堅挺一輩子,鋼筋水泥鑄成的家再風雨不摧也不過給你住七十年一樣,真不能指望愛情這種虛無縹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會天荒地老恒久遠。
我多想踮起腳拍拍夏亦揚的肩膀告訴他:人生苦短,不愛就無傷,年輕人經一事長一智,看開點,看開點。結果他盯著我,一臉復雜的神情,忽而勾動嘴角綻放溫暖的笑,仿似遲來的春風,能復蘇草木,還世間斑斕。
“吳念陳,你想說什么?”
我糊涂了,明明說的是一段無疾而終的傷心往事,你怎么能笑得如和風蕩漾呢?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大概庸俗最為穩(wěn)妥。我故作好奇地問:“她一定很漂亮吧?”
他似在思考,輕點點頭:“很多人這么說。”
“夏老師……”一下子我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便假裝神秘地說,“既然你拿往事和我分享,公平起見,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
他頓了頓,眉眼間也暈染出笑意:“好啊。”
他直接說好,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兩聲,訕訕地說:“告訴你,我從小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真的。在家里,我一定要把最亮的燈開著才能入睡。在學校,因為宿舍要熄燈,我一定要在熄燈前逼自己趕緊睡著。姚粲她們都知道,如果誰敢在熄燈前十分鐘打擾我睡覺,我肯定發(fā)火,誰吵我,我就跟誰睡。”
他側耳聽得似乎特別認真,連身子都稍稍向我這邊傾斜,我不由得對上他的專注目光,問:
“你知道我為什么怕黑嗎?”
他沒有說話,視線不離左右地久久與我對視,有那么一瞬間我竟透過鏡片,在他凝神的黑色眼眸里品出一絲仿佛看穿我的心的了然。我有些許驚訝失措,安慰自己那都是錯覺,仍倉皇地用無所謂的微笑開釋自己,帶著輕松玩笑的語氣說:“因為黑暗是魔鬼,會突然帶走你愛的人,沒有征兆沒有預料。所以,夏老師,在黑暗中一定要緊緊抓住你愛的人的手,才不會丟了她。”
說完,我加快腳步,一個人走到前頭。有些秘密可以與人分享,有些情緒只能自己品嘗。這石子路真是太硌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