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西門鬧行善救藍(lán)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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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喉嚨像依然被那兩個藍(lán)臉鬼卒拤住似的,雖竭盡全力,可發(fā)不出聲音。我絕望,我恐懼,我惱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淚珠。他的手一滑,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樣的胎衣里。
“快點,拿條毛巾出來!”隨著藍(lán)臉的喊叫,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從屋子里走出來。我猛然間看到了她的那張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腫的臉,和那張臉上兩只憂傷的大眼睛。嗚噢……嗚噢……這是我西門鬧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過來的丫頭,原姓不詳,隨主姓白。民國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這丫頭大眼直鼻,額頭寬廣,長嘴方頜,一臉福相,更兼那兩只奶頭上翹的乳房和那寬闊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個生孩子的健將。我太太久不生養(yǎng),內(nèi)心慚愧,就將這迎春驅(qū)趕到我的被窩里。她那幾句話通俗易懂又語重心長,她說:當(dāng)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塊肥田。我與她合房的當(dāng)夜,就使她懷了孕,不但是懷了孕,而且是雙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為我生了龍鳳胎,男名西門金龍,女名西門寶鳳,據(jù)接生姥姥說,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善于生養(yǎng)的女人,她寬闊的骨盆,富有彈性的產(chǎn)道,就像從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樣,輕松地就把那兩個肥大的嬰兒產(chǎn)了下來。幾乎所有的女人在初產(chǎn)時都要呼天搶地,悲慘嚎叫,但我的迎春生養(yǎng)時,產(chǎn)房里竟然無聲無息。據(jù)接生姥姥說,在生產(chǎn)的過程中,迎春的臉上始終掛著神秘的微笑,宛如做著有趣的游戲,弄得接生婆心里十分緊張,生怕從她的產(chǎn)道里鉆出妖精。
金龍和寶鳳的出生,是西門家的天大之喜,怕驚擾嬰兒和產(chǎn)婦,我讓長工頭老張和小長工藍(lán)臉,買了十掛八百頭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圍子墻上燃放。鞭炮聲聲,一陣陣傳來,使我大喜若狂。我這人有個怪僻,每逢喜事手就發(fā)癢,非努力勞動不能解除。在鞭炮聲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里,將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幾十車子糞撇了出來。村里一個慣于裝神弄鬼的風(fēng)水先生馬智伯跑到牲口圈邊,神秘地對我說:門市——這是我的字——門市賢弟,家里有產(chǎn)婦,不能打墻動土,更不能出糞淘井,沖撞了太歲,主著嬰兒不利。
馬智伯的話讓我心頭一懔,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任何事,只要開了頭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說,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門鬧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歲又有何妨。也是被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從糞中鏟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這物似凝膠,如肉凍,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韌,我把它鏟到圈邊上打量著,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太歲嗎?我看到馬智伯臉色灰白,山羊胡須哆哆嗦嗦,雙手抱在胸前,對著怪物連連作揖,一邊作揖,一邊倒退,退到墻邊,轉(zhuǎn)身逃跑。我冷笑一聲,說:如果太歲就是這副模樣,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歲,太歲,如果我連喊三聲你還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太歲,太歲,太歲!我閉著眼連吼三聲,睜開眼看到那物還是原樣,局促在圈邊,與馬糞相伴,完全是個死物,于是我揮起鐵锨,一下子將它劈成兩半。我看到那物的里邊,也是那樣似膠似凍的物質(zhì),宛如桃樹疤痕里流淌出來的樹脂。我將它鏟起來,用力撇到了墻外,與馬糞驢屎混合在一起,但愿這東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長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谷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太歲》中寫道:
……在一個透明的廣口大瓶子里,倒上水,放上紅茶和紅糖,放在溫暖的鍋灶后邊,十天之后,瓶子里長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村子里的人聽說后,都跑來觀看。馬智伯的兒子馬聰明緊張地說:“不得了了,這是太歲!當(dāng)年地主西門鬧挖出的太歲就是這樣子。”我是現(xiàn)代青年,相信科學(xué),不相信鬼神。我把馬聰明轟走,將這玩藝兒從瓶子里倒出來,切開,剁碎,放在鍋里炒,異香散發(fā),令人饞涎欲滴。吃到嘴里,猶如肉凍粉皮,味道好極了,營養(yǎng)好極了……吃了一個太歲后,我的身體,在三個月內(nèi)增高了十厘米……
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聲驅(qū)散了西門鬧不能生育的謠言,許多人都置辦禮物,準(zhǔn)備在九日之后前來賀喜。但舊謠言剛破,新流言產(chǎn)生,西門鬧出圈肥沖撞了太歲的事,一夜間傳遍了高密東北鄉(xiāng)十八個村鎮(zhèn)。不但流傳,而且添油加醋,說那太歲,是個七竅靈通的大肉蛋,在圈邊滾來滾去,被我一锨劈開,一道白光沖天而去。沖撞了太歲,百日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我知道樹大招風(fēng),財多遭嫉,許多人在暗中期待著西門鬧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懲罰我,何必還送我金龍寶鳳兩個寧馨兒。
迎春見到我,臉上也顯出喜氣。她困難地彎下腰,在那一瞬間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嬰兒,是個男嬰,左臉上也有一塊藍(lán)痣,毫無疑問是藍(lán)臉的種子,巨大的恥辱,毒蛇信子一樣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殺人,我要罵人,我要將藍(lán)臉剁成肉泥。藍(lán)臉,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畜生,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賬王八羔子!你口口聲聲叫我干爹,后來你干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將姨娘收做老婆,讓她懷上你的孩子。你敗壞人倫,該遭五雷轟頂!到了地獄,該當(dāng)剝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輪回!可上天無道,地獄無理,到畜生道里輪回的偏偏是我一輩子沒做壞事的西門鬧。還有你,小迎春,小賤人,在我懷里你說過多少甜言蜜語?發(fā)過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與長工睡在了一起。你這樣的淫婦,還有臉活在世間嗎?你應(yīng)該立即去死,我賜你一丈白綾,呸,你不配用白綾,只配用捆過豬的血繩子,到老鼠拉過屎、蝙蝠撒過尿的梁頭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兩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過野狗的井里去淹死!在人世間應(yīng)該讓你騎木驢游街示眾!在陰曹地府應(yīng)該把你扔到專門懲罰淫婦的毒蛇坑里讓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將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輪回,雖萬世也不得超脫!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卻是我正人君子西門鬧,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艱難地蹲在我的身邊,用一條藍(lán)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細(xì)地擦拭著我身上的黏液。干燥的毛巾拭到濕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適。她的動作輕柔,仿佛擦拭著她親生的嬰兒。可愛的小駒子,親親的小東西,你長得可真是好看,瞧這大眼睛,藍(lán)汪汪的,瞧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說到哪里,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顆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我被感動了,心中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在世為人時的記憶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起來。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頭硬了,腿上有了力氣。一股力量,一個愿望,催促著我用力。哎喲,還是個驢兒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陣羞恥,往昔為人時與她的性戲驀然間又變得清晰無比。我是誰的兒子?我是母驢的兒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渾身顫抖的母驢,我的母親?一頭母驢?惱怒和煩躁催促著我,我站了起來。我撐著四條腿站了起來,仿佛一條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來了,站起來了!”藍(lán)臉撫著掌,興奮地說。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來。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溫柔,看樣子他對迎春還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當(dāng)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對我暗示過,說要我提防著家養(yǎng)的小長工亂了內(nèi)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曖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陽光里,為了不跌倒,不斷地倒著蹄子。我邁開了為驢的第一步,開始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體搖搖晃晃,肚皮繃得很緊。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陽,很藍(lán)的天,很白的鴿子在天上飛翔。我看到藍(lán)臉扶著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上穿著簇新的棉襖,腳上穿著虎頭鞋子,頭上戴著兔皮帽,從大門外跑進來。他們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門檻時很是吃力。他們只有三四歲的光景。他們管藍(lán)臉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們原本是我的兒女,男孩叫西門金龍,女孩叫西門寶鳳。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們啊!爹還指望著你們成龍成鳳光宗耀祖呢,可你們竟然成了別人的兒女,而你們的爹,成了一頭驢子。我心悲愴,頭昏眼花,四肢抖顫,跌翻在地。我不要當(dāng)驢,我要討還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門鬧,與他們算賬。在我跌倒的同時,生我的那頭母驢也轟然倒地,猶如一堵腐朽的墻壁。
生我的母驢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滿腹的冤屈。我對它的死絲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軀而誕生,全是閻王爺?shù)脑幱,亦或是陰差陽錯。我沒吃它一口奶,見到它兩腿之間那腫脹的乳房我就感到惡心。我是喝著高粱面稀粥長大成驢,稀粥是迎春親手熬,她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著稀粥喂我,當(dāng)我長大成驢時那木勺子已經(jīng)被我咬得不成模樣。喂我稀粥時我看到她乳房鼓脹,那里邊蓄積著淺藍(lán)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過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發(fā)孩子,兩個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會被她毒死。她一邊喂著我一邊說:可憐的小駒駒,剛生下來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水汪汪的,盈著淚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龍和寶鳳,好奇地問她:娘,小驢的娘怎么會死呢?她說,壽限到了,被閻王爺叫走了。她的孩子說:娘,你可不要被閻王爺叫走,你要是被閻王爺叫走,我們就跟小驢駒一樣沒有娘了,解放也就沒娘了。她說:娘永遠(yuǎn)不走,閻王爺欠著咱家的債呢,他不敢來咱家。
屋子里傳出了藍(lán)解放的啼哭聲。
你知道誰是藍(lán)解放嗎?故事的講述者——年齡雖小但目光老辣,體不滿三尺但語言猶如滔滔江河的大頭兒藍(lán)千歲突然問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藍(lán)解放,藍(lán)臉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這么說,你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一頭驢?
是的,我曾經(jīng)是你們家的一頭驢。我生于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藍(lán)解放,生于1950年1月1日傍晚,我們都是新時代的產(chǎn)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