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洪泰岳動怒斥倔戶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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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再敢讓它啃樹皮,我就把它槍斃!”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槍套,斬釘截鐵地說。
“它是頭畜生,用不著你下這樣的黑手!”
“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洪泰岳盯著藍臉說。
“此話怎么講?”
“藍臉你給我好生聽著,一字一句都聽仔細,”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槍筒,對著我主人的胸脯,說,“土改勝利后,我就勸你不要和迎春結(jié)婚,雖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門鬧也是被逼無奈,雖然寡婦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為赤貧階級,應該娶像村西頭蘇寡婦那樣的女人,她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討為生,她雖然滿臉麻子,但她是無產(chǎn)階級,是我們自己人,她能讓你保持氣節(jié),革命到底,但你不聽我的勸告,非要和迎春結(jié)婚,考慮到婚姻自由,我不能違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僅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經(jīng)徹底消退,你自私,落后,發(fā)家致富,想過上你的東家西門鬧那種糜爛生活,你是一個蛻化變質(zhì)的典型,如不覺悟,遲早會墮落成人民的敵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著洪泰岳,半晌不動,猶如僵死,終于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問:
“老洪,既然蘇寡婦身上有那么多好處,你為什么不與她結(jié)婚?”
洪泰岳被這句聽上去軟弱無力的話噎得張口結(jié)舌,半晌沒回上話,狀甚狼狽,終于回話,顯然文不對題,但是義正詞嚴:
“你不要跟我調(diào)皮,藍臉,我代表黨,代表政府,代表西門屯的窮爺們兒,給你最后一個機會,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里,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愿地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jié)了婚而改變你雇農(nóng)的階級成分,雇農(nóng)啊,一塊鑲著金邊的牌子,你不要讓這塊牌子生銹,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我正式地告訴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牽著你這頭調(diào)皮搗蛋的驢駒子,推著土改時分給你的獨輪車,載著分你的那盤耬,扛著你的锨镢鐃鉤,領(lǐng)著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那兩個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單干,不要鬧獨立,常言道:‘螃蟹過河隨大溜’,‘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要頑固不化,不要充當擋路的石頭,不要充硬漢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萬,都被我們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許一只貓在我的褲襠里睡覺,但絕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干!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洪泰岳一條好嗓子,是當年打牛胯骨賣膏藥時鍛煉出來的,這樣的好嗓子,這樣的好口才,不當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幾分入迷地聽著他的話,看著他訓斥藍臉時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盡管他的身材比藍臉矮了半頭,但我覺得他比藍臉要高許多。我聽到他提到了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心中驚恐無比,隱藏在驢體內(nèi)的西門鬧對自己遺留在這動蕩不安的人世的兩塊親骨肉放心不下,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藍臉既可以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也可以成為給他們帶來苦命的大災星。這時,我的女主人迎春——我盡量地忘記她曾與我同床共枕為我生兒育女的往事吧——從西廂房出來,她出來前一定對著那半塊鑲嵌在墻壁上的破鏡片整理過容貌。她上穿陰丹士林藍偏襟褂子,下穿黑時布掃腿褲子,腰系一塊藍布白花圍裙,頭上罩著一方藍布白花帕子,與圍裙同樣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諧。陽光照著她憔悴的臉,那額,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綿綿不絕的記憶,真是一個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里親熱著的好寶貝啊,藍臉你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個滿臉麻子的蘇寡婦,即便是當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她走過來,對著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洪大哥,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不要和這個直杠子人一般見識。”
我看到洪泰岳滿臉僵硬的線條頓時和緩起來,他借坡下驢地說:
“迎春,你們家的歷史情況,你心中有數(shù),你們倆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們的孩子,還要奔遠大的前程,你們要替他們著想,過上十年八年回頭看,藍臉,你就會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講,都是為你好,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著藍臉的胳膊,拽拽,說,“快給洪大哥賠個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們回家商量。”
“沒有什么好商量的,”藍臉說,“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頭蛋子腌咸菜,油鹽不進啊,”洪泰岳惱怒地說,“好你藍臉,你能,你就一個人在外邊,等著看吧,看看是我們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藍臉的力量大,F(xiàn)在是我動員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總會有一天,你藍臉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遙遠!”
“我不入社!我也永遠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藍臉耷拉著眼皮說,“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強迫我!”
“你是一塊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聲。
“洪大哥,您千萬……”
“不要大哥長大哥短的,”洪泰岳輕蔑地、仿佛帶著幾分厭惡地對迎春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著鄉(xiāng)里的公安員!”
“書記,村長,公安員,”迎春怯聲道,“我們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著藍臉,哭咧咧地,“你這個死頑固,你這個石頭腦子,你給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話還沒說完呢,”藍臉執(zhí)拗地說,“村長,你打傷了我的驢駒,要賠我藥費!”
“我賠你一顆子彈!”洪泰岳一拍槍套,大笑不止,“藍臉啊藍臉,你可真行。”然后猛提嗓門,“這棵杏樹,分到了誰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東廂房門口看熱鬧的民兵隊長黃瞳,應著,跑到洪泰岳面前,說,“支書,村長,公安員,土地改革時,這棵樹分到我的名下,但這棵樹,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沒結(jié)過一顆杏子,我準備立刻殺了它!這棵樹,與西門鬧一樣,與我們貧雇農(nóng)是有仇的。”
“你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說,“你這是信口胡說,想討我的好就要實事求是,杏樹不結(jié)果實,是你不善管理,與西門鬧無關(guān)。這棵樹,雖然分在你的名下,但遲早也是集體的財產(chǎn),走集體化的道路,消滅私有制度,根絕剝削現(xiàn)象,是天下大勢,因此,你要看好這棵樹,如果再讓驢啃了它的皮,我就剝了你的皮!”
黃瞳在洪泰岳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只細瞇的眼睛射出金光,咧著嘴,齜著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齦。這時,他的老婆秋香,西門鬧曾經(jīng)的三姨太太,用扁擔挑著兩個籮筐,籮筐里放著兩個嬰兒,黃互助,黃合作。秋香,梳著飛機頭,頭發(fā)上抹著悶香的桂花油,臉上涂了一層粉,穿著滾花邊的衣衫,綠緞子鞋上繡著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著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涂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里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只可當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我知道她心氣很高,如果不是我鎮(zhèn)壓著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我狗頭之前,這個娘們,看清了形勢,反戈一擊,說我強奸了她,霸占了她,說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當著眾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會上,掀開衣襟,讓人們看她胸膛上的疤痕。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燒紅的煙袋鍋子燙的啊,這都是讓西門鬧這個惡霸用錐子扎的,她聲情并茂地哭喊著,果然是學過戲的女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這個女人,是我西門鬧一片好心,那時她只是個腦后梳著兩條小辮的十幾歲女孩,跟著她瞎眼的爹,沿街賣唱,不幸爹死街頭,她賣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門鬧出手相救,你要么凍死街頭,要么落入妓院當了婊子。這婊子,哭著訴著,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土臺子下那些老娘們一片抽泣,抬起襖袖子擦淚,襖袖子明晃晃的?谔柡捌饋恚鹕科饋砹,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這個婊子手里了。她哭著喊著,不時用那兩只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反剪著我的胳膊,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給她一個耳光,給她兩個耳光,給她三個耳光。我坦白,因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確曾抽過她三個耳光,她跪在我的腳前,抱著我的腿,淚眼婆娑地望著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憐,之多情,讓我的心陡地軟了,讓我的屌猛地硬了,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懶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癡的纏綿,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靈藥。老爺,老爺,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斬成八段,我的魂也纏著你……她猛地從懷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對著我的頭刺過來,幾個民兵把她攔住,把她拖下臺去。直到那時,我還認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演戲,我不能相信一個與我如膠似漆地睡過覺的女人,會真對我恨之入骨……
她挑著互助、合作,看樣子想去趕集。她對著洪泰岳撒嬌,小臉兒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
“黃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讓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習性,你要讓她下地勞動,不要讓她四鄉(xiāng)趕集!”
“聽到了沒有?!”黃瞳攔擋在秋香面前,說,“書記說你呢。”
“說我,我怎么啦?趕集都不讓,那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鏹水,給老娘點上一臉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說著,弄得洪泰岳好不尷尬。
“臭娘們,我看你是皮肉發(fā)癢了,欠揍!”黃瞳怒沖沖地說。
“你敢打我?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就拼你個血胸膛!”
黃瞳以極麻利的動作抽了秋香一個耳光。片刻之間,眾人呆若木雞。我等待著秋香撒潑撒癡,滿地打滾,尋死覓活,這都是她的慣用伎倆。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沒反,只是扔下扁擔,捂著臉哭起來;ブ秃献鳎芰梭@嚇,一齊在籮筐里哭。那兩顆小頭,金燦燦,毛茸茸,遠看活像兩個猴頭。
挑起了戰(zhàn)爭的洪泰岳轉(zhuǎn)臉又成了和事佬,勸和了黃瞳夫婦,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原西門家的正房,門旁的磚墻上,掛著木牌,牌上寫著“西門屯村委會”的潦草字樣。
我的主人抱著我的頭,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著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鹽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傷口,然后用一塊白布包扎起來。在這樣的既感傷又溫馨的時刻,我不是什么西門鬧,我就是一頭驢,一頭很快就要長大、與主人同甘共苦的驢。就像莫言那廝在他的新編呂劇《黑驢記》中的一段唱詞:
身為黑驢魂是人
往事漸遠如浮云
六道中眾生輪回無量苦
皆因為欲念難斷癡妄心
何不忘卻身前事
做一頭快樂的驢子度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