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鑼鼓喧天群眾入社 四蹄踏雪毛驢掛掌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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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合作社社長洪泰岳的引領下,陳區(qū)長與他的幾位挎槍的警衛(wèi)走進大門。區(qū)長眼窩深陷,身體精瘦,一套舊軍裝晃晃蕩蕩。區(qū)長進門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農民,牽著披紅掛彩的牲口,扛著農具,涌進了院子。一時間,我家院子里六畜興旺,人頭攢動,一派熱鬧景象。區(qū)長站在杏樹下一個方凳上,頻頻地對著眾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歡聲一片,牲畜們受到感染,馬嘶驢叫牛吼,猶如錦上添花,火上澆油。就在這堂皇的時刻,在區(qū)長還沒開口演說之前,主人牽著我,或者說藍臉牽著他的毛驢,從人畜群中擠出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門。
我們出了大門徑直朝南走,路過荷灣旁邊小學校的操場時,看到村子里所有的壞分子,在兩個持著紅纓槍的民兵監(jiān)督下,正在搬石運土,加高加大操場北邊那個唱過大戲、開過大會、也讓我西門鬧站在上邊挨過批斗的土臺子。只要沉浸在西門鬧的記憶里,這些人我全都認識。看,那個懷抱著大石頭、羅圈著腿吃力挪動的瘦老頭,是擔任過三個月偽保長的余五福?,那個擔著兩籮筐黃土的車軸漢子,就是在還鄉(xiāng)團反攻倒算時拐了一支大槍投敵的張大壯,他在我家當了五年車把式,他的媳婦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這段婚姻。他們在批斗我時,硬說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后再嫁給張大壯,這是放屁造謠,讓那白素素作證,她撩起衣襟遮著臉,一味痛哭,一言不發(fā),把假事哭成了真事,把西門鬧哭上了黃泉路?,那個扛著一根新鮮槐木的瘦瓜子臉、掃帚眉毛的青年,是屯里的富農伍元,我的親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嗩吶,農閑時節(jié),喜歡跟著響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圖掙錢,圖個歡樂?,那個端著一把磨禿了的鐵鍬,站在臺子上,磨磨蹭蹭,偷懶;⑾掳蜕祥L著幾根老鼠胡須的家伙,就是興盛燒酒鍋的掌柜田貴,一個家里囤著十石麥子卻讓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財奴?矗,看……那個拐著一雙小腳、提著半筐土、歪著身體、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門鬧的正妻白氏?,村子里的治安保衛(wèi)主任楊七嘴里叼著煙卷,手里提著藤條,站在白氏的面前,嚴厲地說:西門白氏,你這是打毛子工嗎?我妻白氏驚恐得幾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腳上。一聲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聲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個小姑娘。楊七舉起藤條,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掙脫了藍臉手中的韁繩,朝著楊七沖去——藤條從距離白氏鼻尖一寸處劈下,嗖的一聲響,白氏毫發(fā)無傷,楊七這一手,練到了火候。這個偷雞摸狗的雜種,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把他娘氣得懸梁自盡,但他卻成了赤貧農,革命的先鋒。我本想給楊七一拳頭——其實我沒法給他一拳,我只能給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驢的大嘴驢的大牙,楊七你這個上唇上留著小胡子、嘴巴里叼著煙卷、手里提著藤條的雜種,我西門驢遲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時地抓搶起被我掙脫的韁繩,使楊七那顆梆子頭免遭一劫。我本能地撅起屁股,揚起兩條后腿。我感到兩只蹄子蹬在了一個柔軟的地方,那就是楊七的肚腹。自從成驢之后,我的眼睛獲得了比西門鬧的眼睛廣闊許多的視野,我的眼睛還能看到我屁股后面的東西。我看到楊七這個狗雜種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臉蠟黃,好久沒緩上氣,緩上氣就叫了一聲親娘。雜種,你的親娘被你氣得上了吊,你還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韁繩,慌忙把楊七扶起來。楊七拾起藤條,弓著腰,舉起藤條,對著我的腦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條無法落下。打驢也要看主人,楊七。操你媽藍臉,你這個西門鬧的干兒子,混進階級隊伍的壞人,老子連你一起打!楊七叫囂著,我的主人抓著他的腕子不放松,暗中使上了力氣,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虛了身子的楊七連聲哎喲著,手里的藤條也落在地上。主人往后推了楊七一把,說:算你運氣好,我的驢還沒釘蹄鐵。
主人牽我走出南門,圍子墻上有許多枯黃的狗尾巴草在微風中搖擺。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門驢的成年禮。主人對我說,驢啊,我今天帶你去掛掌,掛了掌你就等于穿上了鞋,石頭硌不痛你的腳,尖物刺不進你的蹄。掛掌后你就是大驢了,你就應該幫我干活了。為主人干活,這大概是每頭驢的命運吧?我昂起頭,昂噢~~昂噢~~地叫起來,這是我成為公驢之后,第一次叫出了聲音,我的嗓門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臉上出現驚喜的表情。
上蹄鐵的師傅,兼營著鐵匠鋪子。他臉膛黝黑,鼻子通紅,眉毛光禿,眉骨棱岸,睫毛沒有,眼瞼紅腫,額頭上有三道深刻的抬頭紋,紋里蓄積著煤灰。他的徒弟,從臉上那些被汗水沖出來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膚很白。少年汗流浹背,我擔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會流光。老鐵匠渾身干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多年的爐火烘烤干了。少年左手拉著風箱催火,右手操著鐵鉗翻動著焰火中的鐵活。一旦鐵活燒透,流光溢彩地從爐中提出,師徒聯(lián)手,大錘狠砸,小錘輕點,丁丁當當,鏗鏗鏘鏘,火花迸濺,聲震四壁,讓我西門驢之心,為之迷狂。
我想白臉少年那般英俊瀟灑的一個孩子,本色行當應該是在戲臺上與那些小姐們打情罵俏、談情說愛、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讓他打鐵,實在是陰差陽錯。我想不到這個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體內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磅的軟柄大錘,非力大如牛的鐵匠高手難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里竟是那般輕松自如,仿佛是他身體的外延。在這樣的鍛打下,砧子上的鐵猶如一塊爛泥,隨便他們師徒二人塑造成什么形狀。他們將一塊枕頭般大小的鋼鐵,鍛打成一柄鍘刀,這是莊戶人家最大的鐵家什。我的主人,趁著鐵匠師徒小憩之時,上前進言:金師傅,勞煩大駕,給咱家的驢子掛副蹄鐵。老鐵匠抽著煙,煙霧從他的鼻孔、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鐵匠端著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即變成汗冒出來,我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這就是那個心地純潔、熱愛勞動的美貌少年的體香。好一匹“雪里站”,老鐵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嘆道。我站在鐵匠棚的外邊,臨著通往縣城去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側著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四只白蹄子。與西門鬧有關的記憶洶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龍駒啊,但老鐵匠的話,如劈頭澆我一桶冷水:只可惜是頭驢,如果是匹馬——馬也不靈了,少年放下大碗道,國營農場那邊,新進了兩臺“東方紅”拖拉機,每臺一百馬力,頂一百匹馬。雙人合抱的大楊樹,用鋼絲繩攔腰拴住,掛在“東方紅”上,它一加油門,突突地就把大楊樹連根拔出,樹根拖拉著,足有半條街那么長!——就你知道的多!老鐵匠嗔怪著,隨即又對藍臉說:老藍,雖然是頭驢,有這樣的品貌,也是難能可貴,沒準哪員大將跨夠了駿馬,突然想騎驢,那你藍臉就交了驢運氣了。少年鐵匠冷笑一聲,接著便哈哈大笑,接著突然止住了笑聲,好像他的笑和他臉上如同電閃一般突然出現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與任何人沒有關系。老鐵匠顯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點茫然,似乎在盯著徒弟,但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后來他說,金邊,還有蹄鐵嗎?金邊成竹在胸地說:有許多,但都是馬掌。那就放到爐里,燒燒打打,將它變成驢掌。他們用了抽一袋煙的工夫,就將一副馬蹄鐵改造成了驢蹄鐵。小鐵匠將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后,老鐵匠搬起我的腿,用鋒利的扁鏟,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鐵匠退后幾步,打量著我,感慨萬端地說:真是一頭好驢子,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驢!——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國營農場從蘇聯(lián)進口了一臺康拜因,紅的,一下子能割十壟麥,前頭把麥穗吞進去,后頭就把麥粒吐出來,嘩嘩地流麥粒,五分鐘一麻袋!少年金邊心馳神往地說。老鐵匠長嘆一聲,道:金邊,看來我這里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驢掌掛上。金邊靠在我身邊,左臂攬住我一條腿,右手握著釘錘,嘴里叼著五個鐵釘,左手將蹄鐵按定在我蹄上,每釘兩錘一別,干凈利索,一只掌掛上。四只掌掛完,只用了十幾分鐘。然后,扔下手中的家什,進了棚里。老鐵匠對我主人說:藍臉,拉著它遛兩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牽著我,在街上走了一圈,從供銷合作社走到屠宰組,屠宰組正在宰一頭黑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很是刺激,殺豬的人穿一件碧綠的褂子,大紅大綠,對比鮮明。從屠宰組走到區(qū)政府,與陳區(qū)長和他的警衛(wèi)員們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門屯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慶典已經結束。區(qū)長的自行車壞了,扛在一個警衛(wèi)員的肩上。陳區(qū)長一眼看到我,好久沒把目光移開。我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區(qū)長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驢中的偉岸丈夫,大概是閻王覺得對不住西門鬧,特地把驢的最佳蹄腿、最佳頭目都賦予了我吧?真是一頭好驢,四蹄踏雪!我聽到區(qū)長說?梢园阉叫竽凉ぷ髡井敺N驢,我聽到那個扛著自行車的警衛(wèi)員說。你是西門屯的藍臉嗎?陳區(qū)長問我的主人。是,我主人應道。我主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急欲回避。陳區(qū)長攔住他,抬手摸摸我的背,我隨即蹦了一個高。我主人說,這驢脾氣不好。——脾氣不好,要慢慢調教,千萬別性急,性急,使夾生了,就無法調教了。區(qū)長用行家里手的口吻對我的主人說,參加革命前,我當過驢販子,見過的驢成千上萬,對驢的脾性了如指掌。區(qū)長哈哈大笑起來,我的主人也跟著傻笑。區(qū)長說:藍臉,你的情況,我聽洪泰岳說了,我批評了他,我說藍臉就是一頭犟驢,要順著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會尥蹶子、咬人。藍臉,你可以暫時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競賽吧,我知道你分了八畝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畝地平均打多少糧食,再看看合作社每畝地打多少糧食,如果你的畝產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繼續(xù)單干,如果合作社的畝產比你高,那時咱們再作商議。——區(qū)長,這話可是您親口說的!我的主人興奮地說。是我親口說的,他們都可做證明,區(qū)長指指他的警衛(wèi)員和圍觀的人。我的主人牽著我回到鐵匠鋪前,對老鐵匠說,不瘸,步步踏實,妥帖著力,想不到小金師傅小小年紀,竟干出這么出色的活兒。老鐵匠苦笑著搖搖頭,仿佛心事重重。這時,我看到,小鐵匠金邊,背著一個小鋪蓋卷——一床灰被子外邊裹了一張狗皮——從棚子里走出來,說:師傅,我走了。老鐵匠悲涼地說:走吧,奔你的錦繡前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