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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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克里斯蒂娜將汽車停在坎彭的野營營地前面,約翰回頭張望。
“你想在這兒做什么?我們剩下的假期要搭帳篷露營嗎?我也沒覺得你家人有多可怕嘛。算了,克里斯蒂娜,再給他們一個機會吧。另外我討厭睡氣墊,我害怕帳篷里的爬蟲。”
克里斯蒂娜已經下車,從后座上拿起她的上衣。“快走吧。我們去紅崖散散步,中途經過烏韋沙丘,直到‘高頂頭盔’餐廳。你可以在那兒請我吃飯,我們欣賞壯美的落日,非常浪漫。”
三分鐘后他們沿著沙丘路徜徉,約翰的目光掃過丘谷,從側面看著克里斯蒂娜。
“這兒很漂亮,只可惜看不到大海。”
“但能看到沙丘,親愛的,好多沙丘啊!還有其他的一切,還有苔原。”
“老實說,我覺得這兒,有點無聊。”
克里斯蒂娜掉頭四顧。“你不明白,這座島上的所有戲劇、秘密和謀殺大多數(shù)發(fā)生在這些沙丘里,這里就是故事。你看,那后面,在那盡頭,在那兒我們可以走到水邊。”
他們橫穿最后的沙丘,突然看到了浩渺的水域。約翰停下腳步,拿胳膊箍住克里斯蒂娜。
“我們現(xiàn)在來到這里,真的很美妙,你不認為嗎?”
她將頭偎在他的肩上。“是的。”
須臾之后他們緊挨著坐在峭壁邊緣的一把長椅上,斜陽如血,將峭壁沐浴在紅黃交織的余暉中。約翰沉默不語,似乎被這光芒的游戲徹底征服了。最后他輕咳一聲。
“幾周前我們談過我們還要這樣在漢堡和不來梅之間來回奔波多久。告訴我,你考慮過這事嗎?”
“什么來回奔波?”克里斯蒂娜勉強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別裝了,在漢堡和不來梅之間地來回奔波啊,我們現(xiàn)在已經這么做了一年了……”
“九個月。”她的糾正雖然低聲,他的反應卻很強烈。
“克里斯蒂娜,我的天哪,你每次都回避!這算什么?不管是九個月還是十二個月,都是一回事。這種周末戀情令人煩躁,我想周二或周三也跟你一道做點什么。你這么舍不得你的房子嗎?舍不得漢堡?舍不得獨身?舍不得你的工作?還是你根本不想確定下來?”
她的工作!克里斯蒂娜頓時胃痛起來。她已經為這家出版社工作十二年了,一年前它被一家集團收購了。她一直喜歡在那兒工作,直到去年那個神秘的新詞受到推崇:改組。如今從前的一切幾乎蕩然無存了,兩名同事辭職了,她自己的工作徹底變樣了,新上司是名三十四歲的企業(yè)經濟學家,對圖書一竅不通,什么都想改個做法。他是從企業(yè)經濟學角度思考的,創(chuàng)新型的,根本就是個白癡,想到他,克里斯蒂娜就直搖頭。她去年夏天去諾德尼島時,轉變就已經開始了。她當時考慮了幾天,是不是應該拋棄這一切雜事,去為瑪麗恩工作。她完全可以在她的公寓里工作,世上比那差的工作有的是?伤喈斂斓赜址艞壛诉@個念頭。后來約翰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讓一切變得輕松愉快,讓她逐漸忘記了過度的緊張。
她打了個激靈,目光從紅崖上移開。“對不起,我走神了,你說什么來著?”
約翰迷惘地看著她,嘆口氣。“沒事了,我們可以先放開這個話題,也許這事真的荒唐。好吧,我們還走嗎?我們得吃點東西了。”
他站起來,站到她面前的陽光里?死锼沟倌日嫦肷茸约憾,某種程度上,她不放過任何讓事情復雜化的機會。
“說吧,從頭再說一遍,我在聽你講呢。不管怎樣,我現(xiàn)在站在你身旁。”
“我知道。”
克里斯蒂娜不清楚這回答是不是冷嘲。她站起來,挽住他的胳膊。她很高興約翰讓她這么做了。
英格站在巨大的鏡子前,想打量自己的背后。
“好吧,我不知道……”
女營業(yè)員歪斜著頭。“不錯。”她一個勁地點頭,“很配您,像是為您定做的,裙子不長不短,您的雙腿真的很美,臀部完美無缺,很漂亮,我現(xiàn)在舍不得將這衣服再賣給別的顧客了。”
說到雙腿英格笑了,旋即又變得一臉嚴肅。
“可這是紫丁香色的,我還從沒穿過紫丁香色的衣服,人們總是說,迫不得已時才選紫丁香色。”她根本不想去考慮價格。
“淡紫色。”營業(yè)員糾正說,“這是淡紫色,一種絕對時尚的顏色。”
她說的是淡紫,但英格還是認為是紫丁香色。她悄悄地想看清標價牌,可沒戴眼鏡看不清楚。
“安德森夫人?”
“我馬上來。沒錯,淡紫色。”女營業(yè)員從一張櫥里取出一條圍巾,給英格圍上,然后后退一步,滿意地點點頭。“這是‘i’形斑點的,好讓……”
“安德森夫人!”
“是的,沒錯,我就來。您看看這衣服配圍巾多合適,請原諒我離開一分鐘,我很快就回來為您效勞。”
她鞋后跟“啪嗒啪嗒”地穿過店堂。
英格重新轉向鏡子里的自己。圍巾是用非常精致的銀色布料做的,顯得很高雅。可紫丁香色呢?就算叫淡紫色吧。
安德森夫人喜歡它,這是自然的,畢竟她想賣掉它。想到這里,英格借機在拎包里找她的眼鏡。她望了望標價簽:四百二十九歐元。她屏住呼吸,瓦爾特會心痛的。話又說回來,兩個月前他給自己買了一臺新電腦,因為他想上網看股票市場,可實際上他只看體育新聞,偶爾玩玩雙頭紙牌游戲,因為君特總是贏。英格下定決心,摘下眼鏡,重新放回眼鏡盒里,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兩名女顧客轉身望向她,英格趕緊走去更衣間接電話。
“你好?”她有點難為情地低語道。
“你好?誰呀?”
“英格•穆勒。”她還在低語。
“英格?我是蕾娜特。我?guī)缀趼牪欢愕脑挕?rdquo;
“蕾娜特!”她那么大聲地脫口喊道,嚇得安德森夫人轉過身來。英格安慰地抬抬手,走進更衣間,拉上了垂簾。
“蕾娜特,你想想,我正在韋斯特蘭的一家時裝店里,穿著一件紫丁香色服裝,不知道該不該買它。女營業(yè)員十分激動。”
“這也是她的工作啊,可紫丁香色是一種老太太顏色。你知道那句格言的:‘迫不得已時才選紫丁香色。’”蕾娜特的聲音像個倔強的女人,“現(xiàn)在有種新顏色,淡紫色。我妹妹送我的,一件胸衣,特時髦。問問有沒有這種顏色,它肯定配你。可我打電話的原因是——你猜猜我在哪兒。”
“不清楚,在哪兒?”
“在‘烏倫霍夫’。”
英格坐到小小的絲絨矮凳上。“在文尼斯塔特?真的?”
聽筒里傳來爽朗的笑聲。“沒錯。你吃驚了,是不是?我對自己說,干嗎要吝嗇?我為何不去眾島之王的島嶼上享受幾天,看看我的女友英格?不要讓你的家庭再將你變成多特蒙德家庭小主婦了。這難道不好嗎?”
“是的。”英格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以防弄皺衣服,“好大一個驚喜,可是,我還是不敢相信。不過有個麻煩……哎呀,我以后講給你聽吧。聽著,我馬上來找你,我一刻鐘后就到,我叫輛出租車。待會兒見。”
她將衣服搭在胳膊上走去收款臺,一邊想象著接下來幾天蕾娜特的相伴。會很有意思的。她含笑望著安德森夫人。
“這顏色真是淡紫色嗎?”
五
克里斯蒂娜閉著眼睛,試圖聽出響聲來自哪兒。夢中的她坐在一塊跳板上,看到瓦爾特姑父和英格姑媽在給一只巨大的橡皮鴨充氣。瓦爾特姑父瘋子似的踩風箱,英格姑媽又從鴨嘴里放氣。“啪啪啪啪……”
床頭柜上的鬧鐘指著五點半。約翰仰面躺在她身旁,嘴巴微張。
“啪啪啪啪……”橡皮鴨原來是這么回事。
克里斯蒂娜小心地坐起來,以免吵醒他,她輕撫他的臉,他轉過身去,響聲戛然而止,但她還是睡不著,她背痛。從前她在哪里都能睡,但幾年來她一睡陌生的床就背痛,只有睡在自己的床上才不痛。即使在約翰那兒,早晨醒來時她也像老太太一樣難受,估計頭幾步她是躬著腰走的,反正她看不見自己。也許這是四十五歲的人應該待在家里的一個征兆。
克里斯蒂娜重新躺下去,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回想在“高頂頭盔”餐廳的交談。這下她徹底醒了。又傳來輕輕的“啪啪啪啪”聲……她之前還從沒聽見他打鼾,原來打鼾是這樣的,幸好他們不是天天夜里睡在同一張床上。誰知道呢,如果他們同居了,他說不定會一直打呼嚕呢,每天夜里,先是一點點,然后越來越厲害,某個時候她會痛恨打呼嚕……
她果斷地爬起來,輕輕穿上牛仔褲和毛衣。如果她現(xiàn)在繼續(xù)躺下來,她會不停地胡思亂想的。相反她要給自己煮杯茶,去花園小屋里坐等日出。不可能還要等很久的。
克里斯蒂娜手端茶杯,輕聲鎖上門。房屋里靜悄悄的,最早的鳥兒已在啁啾,天空越來越亮,她坐到花園小屋前的海灘篷椅里,雙手抱住熱氣騰騰的茶杯。
約翰在紅崖棧道上沒講多少話。他們走過烏韋沙丘,約翰一定要去觀景臺,于是他們依然一聲不吭,爬上了那感覺有五萬級的木臺階,在那里凝視了坎彭十分鐘?死锼沟倌戎附o他看最漂亮的位置上最漂亮的房屋:“崖尾”。約翰被打動了,一直牽著她的手。
在“高頂頭盔”,他們在平臺上找到一個位置,點了白葡萄酒、礦泉水,讓服務員拿來菜單。談話又推遲了?墒牵陲嬃仙蟻、點好菜之后,約翰往后靠回去。
“現(xiàn)在我很想聽你給我講講,你眼下到底在忙些什么。別再提你的英格姑媽或你的父親,行不行?”
克里斯蒂娜已經多次向約翰談過跟出版社的麻煩,畢竟兩人每個周末都見面,幾乎天天通電話。她的麻煩只是,約翰同樣是企業(yè)經濟學家,跟她的上司一樣,他也正想改組一家公司,他跟她據(jù)理力爭,她每天都必須從她自己的雇主那兒聽到這些論據(jù)。而她只想得到憐憫,懷念舊時光。盡管如此她還是描述起出版社的氣氛,列數(shù)變化,咒罵她的傲慢上司和他的改組,埋怨施行的革新,在獨自說了十分鐘之后她不得不先喝上一大口葡萄酒。
“出版社維持不變就無法生存。”——約翰邊說邊捏碎他的面包,克里斯蒂娜等著他使用跟她眼下的死敵一樣的時髦用語——“尤其是在這個互聯(lián)網日漸重要、消費蕭條的時代。”
完了,她再也聽不下去了。“這一切有可能都是真的,但跟既不懂圖書也不了解員工的人共事,實在無趣得很。”
“那就做點別的。”
“好主意。我四十六歲,全世界都在等著我呢,尤其是我能力這么強,賣書、讀書、寄書、訂書,這是一個復合型人才,各家公司會為我爭搶得頭破血流。”
“別冷嘲熱諷了,你都沒有打聽打聽,如果你試都沒試過,你就不能說你找不到新工作。”
“我不想離開漢堡。”
“噢。”她聽到了那譏諷的話外音,但沒說什么。“為什么不想?”
“因為我不想去別處生活。”
約翰手托下巴,沉思地打量著她。“可你給我講過,你不久前問過瑪麗恩,是否可以加入諾德尼島上她的膳宿公寓,做她的搭檔。當我們在諾德尼島上我姑媽家過除夕,她講‘海洋跳板’在找個女管家時,你說過,你通過敘爾特島上你祖母的膳宿公寓和瑪麗恩的酒館積累了大量經驗,差點就申請了。”
克里斯蒂娜想起來,她當時激動得幾乎虛脫,恨不能當場就從酒店里申請,要不是……
是的,為什么不呢?
約翰像是能閱讀她的思想似的。“你為什么沒有申請?”
她回答得很快,她本不想回答得那么快的:“這跟你有關。那樣的話我周末也要值班,我們只能很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