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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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吃完第二塊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塊糖遞到暖的面前。暖閉眼,“嗷——”啞巴吼了一聲。我心里抖著,見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閉眼,搖了搖頭。“嗷——嗷——”啞巴憤怒地吼叫著,左手揪住暖的頭發(fā),往后扯著,使她的臉仰起來,右手把那塊糖送到自己嘴邊,用牙齒撕掉糖紙,兩個手指捏著那塊沾著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進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兩根小黃瓜一樣的手指比得很小。他烏黑的粗手指使她的雙唇顯得玲瓏嬌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張臉變得單薄脆弱。
她含著那塊糖,不吐也不嚼,臉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啞巴為了自己的勝利,對著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說:“進屋吧,我們多傻,就這么在風里站著。”我目光巡脧著院子,她說:“你看什么?那是頭大草驢,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實實的。春上他又去買那頭牛,才下了犢一個月。”
她家院子里有個大敞棚,敞棚里養(yǎng)著驢和牛。牛極瘦,腿下有一頭肥滾滾的牛犢在吃奶,它蹬著后腿,搖著尾巴,不時用頭撞擊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閃著幽幽的藍光。
啞巴是海量,一瓶濃烈的“諸城白干”,他喝了十分之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頭暈乎乎。他又開了一瓶酒,為我斟滿杯,雙手舉杯過頭敬我。我生怕傷了這個朋友的心,便抱著電燈泡搗蒜的決心,接過酒來干了。怕他再敬,便裝出不能支持的樣子,歪在被子上。他興奮得臉通紅,對著暖比劃,暖和他對著比劃一陣,輕聲對我說:“你別和他比,你十個也醉不過他一個。你千萬不要喝醉。”他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翹起大拇指,指指他,翹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餃子來。我說:“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啞巴同意,三個男孩兒便爬上炕,擠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飯倒水伺候我們,讓她吃,她說肚子難受,不想吃。
飯后,風停云散,狠毒的日頭灼灼地在正南掛著。暖從柜子里拿出一塊黃布,指指三個孩子,對啞巴比劃著東北方向。啞巴點點頭。暖對我說:“你歇一會兒吧,我到鄉(xiāng)鎮(zhèn)去給孩子們裁幾件衣服。不要等我,過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夾起包袱,一溜風走出院子,白狗伸著舌頭跟在她身后。
啞巴與我對面坐著,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開嘴笑。三個小男孩兒鬧了一陣,側(cè)歪在炕上睡了,他們幾乎是同時入睡。太陽一出來,立刻便感到熱,蟬在外面樹上聒噪著。啞巴脫掉褂子,裸出上身發(fā)達的肌肉,聞著他身上揮發(fā)出來的野獸般的氣息,我害怕,我無聊。啞巴緊密地眨巴著眼,雙手搓著胸膛,搓下一條條鼠屎般的灰泥。他還不時地伸出蜥蜴般靈活的舌頭舔著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惡心、燥熱,心里想起橋下粼粼的綠水。陽光透過窗戶,曬著我穿牛仔褲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啞巴喊著,跳下炕,從抽屜里摸出一塊電子手表給我看。我看著他臉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誠實地用小拇指點點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點點他的電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興起來,把電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搖搖頭。我笑了一下。
“好熱的天。今年莊稼長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養(yǎng)的那頭驢很有氣度。三中全會后,農(nóng)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來了,該去買臺電視機。‘諸城老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勁兒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