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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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兩年技工學校畢業(yè)，學的是電工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是一個游手專業(yè)。俗話說“吊兒郎當當電工”，這專業(yè)最適合女子。
畢業(yè)時周世恒找王科長求情，都是省一監(jiān)的中層領導，王科長網(wǎng)開一面，分周瑾到一監(jiān)下屬通用機械廠當了電工。
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鐵劍眼盯著樓板，不時轉過臉看窗外雜亂無章的低矮瓦房。醫(yī)院前面這幾棟低矮瓦房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原先是干警住，后來干警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就轉給勞改就業(yè)的人員居住。
這是監(jiān)獄勞改隊一個特殊的群體。說它特殊，就特殊在既有國民黨被俘虜?shù)娜藛T和地方土匪惡霸，又有原城市判刑注銷了戶口回不去而強制留廠就業(yè)的人員。這是監(jiān)獄、勞改隊貧民窟中的貧民窟，許多人到死都只領取生活費，一部分有技術的轉了固定工，工資稍高一些，但這個群體中刑滿釋放或得以享受黨和國家特赦政策的，大多已經(jīng)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齡。好多男人老婆是娶不上了，就去那些最邊遠的農村找那些一心想扔下鋤頭把的黃花姑娘，價格也很便宜。雖說男人年齡大點，但畢竟有工作。殊不知許多人只是就業(yè)拿生活費，相當于現(xiàn)在最低生活保障的待遇。那些嫁過來的農村姑娘生育能力極強，往往隔年就生一個崽。多的生七八個，少的也有兩三個，那時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能生多少生多少，誰都管不著，養(yǎng)人成本也很低，往往大帶小，父母不用操心；小穿大，父母用不著裁縫多少衣裳；吃的粗糧雜菜，能填飽肚子就行。但貧賤人家出孝子，高貴之門出逆子。往往那些貧困之家出人才，就會被富貴之家視為范例教育子女：“看某家某家，家徒四壁，屋里窮得叮當響，但人家窮則思變，那子女多有出息。那才是養(yǎng)人。養(yǎng)你，真不如養(yǎng)羊、養(yǎng)馬、養(yǎng)狗。羊可生產羊毛，馬可以馱煤，狗一生只認主人，忠誠可靠，養(yǎng)你……”
鐵劍躺在病床上，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腰已經(jīng)打上繃帶，稍稍動動都鉆心地痛。他全沒了鬧鷹巖救人的勇氣。鐵劍既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骨勇之人，或許他自己覺得應算神勇之人。那一刻肋骨斷了，魂落斷崖，他是以神勇之力，拽著、背著、馱著周瑾爬出半巖的。
人閑神往，夜靜情思，燈光淡淡地鍍黃四壁。礦山的夜靜得只聞蛙鳴。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鐵劍嘴角莞爾一笑，頭輕輕晃動一下。幾個月前還在邊防叢林野外生存訓練，此時卻躺在沙拉礦的病床上。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就生存在兩個天地之中。他咋來到沙拉礦的，真如做夢一般。
部隊通知他轉業(yè)時，只給他兩個月時間，因他不屬于正常轉業(yè)。正常轉業(yè)一年一次，幾乎有一年半載可回來跑關系。軍轉辦、人事局、組織部這些決定命運的名門旺府，有時間跑。但他沒有，他是被處理回家的，屬于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由不得你不走，雖說是見義勇為，但畢竟一個鐵砂掌致人死亡。一條人命換一個轉業(yè)，于情于理都無可挑剔。他也就聽之任之，在部隊站完最后一班崗，完成最后一次野營生存訓練。他知道，只有練就過硬的本領，生活中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只有敢于刺刀見紅的部隊才能練就刺刀見紅的兵；只有具有破釜沉舟的敢死精神才敢面對惡兇殘暴的頑敵。這不是只具有骨肉的匹夫之勇所能做到的，骨髓里、思想里，都必須在血與火的熔爐里煉就一副鐵膽忠心。人只要具備神勇之魂，就會無往而不勝。
鐵劍接到來省一監(jiān)報到的通知。省一監(jiān)是啥單位？中國監(jiān)獄是管什么的？他只是在大腦中晃過古代監(jiān)獄老鼠洞一般木柵木門、鐵鏈鐵鞭、爐火烙鐵，吃的豬糠狗菜，睡的稻草鼠爬，影視里惡心人的那一幕。他火急火燎回到省軍轉辦，一個拉著馬臉的長舌女軍婦惡言道：“你檔案已經(jīng)送省勞改局，轉單位自己去找！”
鐵劍懶得看那張賣牛肉的母臉，又跑到省勞改局政治部。
政治部的同志倒很熱心，說：“鐵劍同志，我們監(jiān)獄、勞改隊缺干部，特別歡迎軍轉干部進入監(jiān)獄、勞改隊管犯人。你是特種兵，條件更好，我們更歡迎。因此，我們研究把你分到最好的一個監(jiān)獄。它既是第一監(jiān)獄，又是我省一個比較大的企業(yè)，有機械制造、礦山、農場、化工、鑄造、輕工，大而且全的單位。你到那里一定大有作為。”
鐵劍又來到第一監(jiān)獄。第一監(jiān)獄在城市邊緣，據(jù)說這是一所光榮的、歷史悠久的模范監(jiān)獄，是清中期咸豐年間所建。舊社會的監(jiān)獄都是在城市之中。解放后，在城市之中設監(jiān)獄有損城市形象，政府也怕出大亂子引起城市動蕩，于是將監(jiān)獄搬遷到郊區(qū)。省一監(jiān)被遷到兩河交界，風景秀麗的河岸上。
鐵劍風塵仆仆地來到省一監(jiān)政治處，政治處主任親自接待了他。政治處主任是位老同志，對鐵劍十分客氣：“鐵劍同志，歡迎你到我們第一監(jiān)獄來工作。省一監(jiān)是一個歷史悠久，關押判處死緩、無期徒刑犯人的高度戒備型監(jiān)獄。它要求干警素質高，有一定的能力，要在低度戒備型監(jiān)獄、勞改隊工作過，有一定實踐經(jīng)驗的人才能到高度戒備型監(jiān)獄工作。基于此，沙拉礦是省一監(jiān)下屬一個副處級分監(jiān)，也是一監(jiān)唯一一個中低度戒備型關押改造犯人的場所。經(jīng)政治處研究，報告監(jiān)獄分管政治工作的政治委員，決定讓你到沙拉分監(jiān)鍛煉！”
鐵劍還能說什么，鍛煉個，還不是棒槌落地，讓我他娘扎下根。那些美好的詞語你們留著用吧！鐵劍邁出政治處主任的門檻，嘴中咕噥著，頭都不回，就奔向沙拉礦。
沒想到沙拉礦是省一監(jiān)最邊遠、最艱苦的一個分監(jiān)。這么說吧，如果有的地區(qū)山多山大山高是石灰?guī)r構造，在地質學上就稱之為喀斯特地貌，沙拉礦地區(qū)就是喀斯特地貌的中心區(qū)域。當年新西蘭的洞穴學家來到這里都驚訝地伸出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走遍世界，這里最OK。”
鐵劍當初想：監(jiān)獄就監(jiān)獄，到一個陌生的領域干干也好，多角度鍛煉自己，適應社會的生存。聽說分到第一監(jiān)獄，他想只要帶“第一”的都是老大，加之監(jiān)獄坐落在城郊風光秀麗的河畔，更覺得門走對了，萬萬沒想到省一監(jiān)下面還有這樣一個旮旯分監(jiān)。他像一個皮球，被一腳射到這遍地不長草、奶頭山一般荒僻的山旮旯之中來。
其實沙拉礦原不屬于第一監(jiān)獄。全國第十一次勞改工作會議后，分管政法的中央領導意識到地縣辦監(jiān)獄規(guī)模小，且管理雜亂無章，執(zhí)法上隨意性大，都是管犯人，但管理千差萬別，于是提出撤地縣監(jiān)獄，合的合、并的并、撤的撤。那時沙拉礦是隸屬于地區(qū)公安處勞改科管轄。從礦山性質上講屬化學工業(yè)，生產的硫黃雖用途廣，可二氧化硫對人體有毒害作用。在大氣壓下，爐口釋放出來的煙霧夾帶著二氧化硫，由于它的比重大，被大氣壓浮在地面，山頭草木不生，人呼吸味刺鼻，對肺胸、心臟、氣管都有嚴重的損害，對大氣的污染和對空排放的熱量，都是全球變暖的禍根，原本就應該撤并的，但當時有領導說：“從工業(yè)角度講，這是國家不可缺少的行業(yè)，硫黃的用處太大！”
那時領導說句話就是最高指示，一錘定音。省勞改局從地方政府手中接過沙拉礦后，認為第一監(jiān)獄有機械制造，有鑄造，有輕工，唯獨缺化工和礦山。把沙拉礦劃歸第一監(jiān)獄，正好，門類齊全、行業(yè)完整的一個大企業(yè)。在企業(yè)辦監(jiān)獄的思想指導下，沙拉礦就這樣歸屬第一監(jiān)獄。其他地區(qū)的監(jiān)獄、勞改隊劃歸省管，都升格了，唯獨沙拉礦沒有升，當時的當權者們嘴上咕噥，心中不悅。那簡單，退的退，調離的調離，分監(jiān)從正科中提一批年富力強的新人，“咕咕”之聲自然煙消霧散。
“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也其樂無窮”，唯獨與組織斗其災無窮。
夜已經(jīng)很深，鐵劍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熟睡之中的他被推門聲吵醒。他下意識望望窗外，陽光已經(jīng)鍍在薄薄的玻璃窗上，天已經(jīng)大亮，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他正想挪挪身子，隨著推門聲，一個姑娘手捧一束野花走進來。腳沒邁進門話先進門來：“大英雄，醒來了！”
隨著話音，他的床頭柜上閃現(xiàn)一簇姹紫嫣紅的鮮花，全是秋天開的，野太陽花、山菊、野山茶花這些南方特有的花種。
“你是誰，我又不認識你，哪來這些玩意兒？”鐵劍瞪著眼說道。
“鐵大英雄，一回生兩回熟嘛。我是周瑾的妹妹周娟，人家一大早就在山后的草坡上擷來這束鮮花獻給英雄，看來是吃力不討好嘍！一聲‘謝謝’都沒有。”周娟嘟嘟小嘴，一副嗔怒的樣子。
鐵劍沒回應，側臉看看床邊的姑娘，那橢圓的臉帶著幾分蘋果紅，很顯然是剛剛運動帶來的紅潤。鐵劍看看床頭柜上那束艷麗的鮮花，轉眼再回到周娟紅燦燦的臉蛋，目光落在周娟那雙柳眉上。周娟的眉毛細如柳絲，毛緊而密，色黑得反光，那眉到眼角之外。鐵劍從女人的眼上看過這樣細長的眉，那是人工雕琢的，再細看周娟，方曉是天生而成，心中不覺感嘆。
“原來你是周瑾的妹妹，我還以為仙女下凡，突然間降臨我病房，化解我寂寥的心情。”鐵劍的迷糊一瞬間過去，瞅瞅周娟回答道。
“本姑娘算不上是仙女，也不是仙女下凡，原本就在凡間。難道本姑娘比仙女差嗎？”周娟伶牙俐齒，一開口就噴出一團火，一說話就帶現(xiàn)代人朝氣。
“別人都說姑娘美如天仙，而你比天仙還美，高興了吧！”他心想，女人就服夸，虛榮是女人天生的愛好。
“哎，大英雄，你救了我姐，你是我姐的救命恩人。我現(xiàn)在護理我姐，如不嫌棄，也樂意護理你，直到你病愈為止。”
鐵劍面對床邊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還能說什么？他躺在病床上，舉目無親，自己父母均在農村，翻車的事是提不得的，否則，一點小災小難小傷，興師動眾，父母風塵仆仆趕來，算咋回事。但眼前舉步維艱，的確需要有人幫助，打水買飯，都離不開人，自己剛來沙拉礦，又不便給組織添亂。
鐵劍微笑著點點頭，嘴中說道：“那就謝謝嘍。”
“君子不言謝，否則我應先謝，是你救了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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