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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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金鋼般若波羅密經(jīng)》一體同觀分第十八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
第一章
手起刀落,一道凌厲而優(yōu)美的弧線從早春冷冽的空氣中劃過。
這是一個成熟的解剖技師才會有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更沒有恐懼。因為,刀下只是一具尸體而已。死亡曾經(jīng)造訪過它的主人,但在這間五十平米的標本制作間里,死亡早已成為塵封已久的往事。是慣例。每一具新鮮的尸體,都將進行全身消毒,并用百分之十的甲醛灌注滿它的血管與腔體,再在不見天日的尸池中用福爾馬林溶液固定標本半年以上。經(jīng)過這些繁瑣的防腐程序,蛋白質即使暴露于空氣中,也不會分解腐爛。而醫(yī)學生們能見到的標本,至少是距離死亡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固定半年以上的尸體,才會開始依據(jù)用途不同進行制作,或取其骨胳,或取其內(nèi)臟,或取其截面,或取其剖面。何況,這具尸體,已經(jīng)被溶液浸泡了五年之久。是陳年老尸。但尸體經(jīng)過防腐與固定,肌肉與面貌輪廓都顯示,尸體所屬的主人,只是一個少年。因為這一點,主刀技師破例地俯身下去,端詳了一下尸體的五官。
" 挺英俊的。" 技師旁邊有助手壓低聲音說。
經(jīng)過長時間的福爾馬林浸泡,尸體的顏色早已變?yōu)樯钌畹尼u褐色。遠觀和一具塑料模型幾乎沒有區(qū)別。但他的五官和生前一樣栩栩如生。尤其,尤其是在這具陳年老尸身上。或許是上帝預見到他會過早離去,才會憐憫地把一種叫英俊的優(yōu)點慷慨賞賜于他吧。" 他" 或" 它" ——二十歲上下年紀。挺直的希臘鼻。微微翹起的下巴。緊抿的薄薄嘴唇。眼睛雖是閉合的,但從長長的睫毛看,生前的這雙眼睛一定神采飛揚,顧盼生輝。只是沒有頭發(fā)——在尸體消毒時都已盡數(shù)削去。而經(jīng)過防腐固定的肌肉還是有些彈性的。胸大肌、肱二頭肌的輪廓鮮明可見。" 可惜。" 主刀技師微微嘆了口氣。他自從工作以來,已解剖制作過成百上千具尸體。面對尸體,他很少動感情。不懼怕死亡,也就沒有了恐怖。對這樣一位工藝嫻熟的解剖技師來說,死亡,就意味著結束。而任何一具尸體,和死去的貓狗又有何區(qū)別。
何況——它們只是標本而已。
標本!這個詞匯足以毀掉所有對于生命的美好回憶與暢想。當然,也可以極大地阻止恐懼地發(fā)生。死亡早已發(fā)生,曾經(jīng)隸屬于這具肉體的溫熱、喜怒、榮光亦或恥辱的記憶,都已不復存在。今天,它即將成為供醫(yī)學生學習的標本。醫(yī)科大學的膽小女生從不說解剖課要面對的尸體是死人。她們只說,那是標本?上В行┦虑榈陌l(fā)生,總在死亡后才悄然開始。
鄭大志老師手腕上新買的西鐵城手表的時針剛好指向八點。早晨的第一縷晨光抹在了手術刀的刀刃。室內(nèi)的光線還是有些混沌。緊閉了一個寒假的標本制作間里,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令人窒息。元霄節(jié)剛過,大多數(shù)人還沉浸在節(jié)日的興奮與慵懶中。但醫(yī)科大學的開學日期已悄然臨近。今天是教職工上班的第一天。解剖技師開始準備新學期學生要使用的標本。醫(yī)科大學里,解剖課程上所用的標本,大多數(shù)是已經(jīng)制作好的。心歸心,肺歸肺,骨骼歸骨骼。絕非外人想象的那樣,會讓學生們在課堂上揮舞手術刀去亂切亂割。 因為即使按價格出售的話,每一具標本也都是異常昂貴的。學生所要做的,只是辨認與觀看。解剖的工作,都由資歷不等、職稱不等的解剖技師來完成。如果讀過皰丁解牛的故事,你就可以大致明白解剖是怎么一回事。這完全是一門辛苦的技術活兒。解剖技師會根據(jù)教學需要,取出所用的人體材料,加以分離、剔除、整理、染色、標記,最后才呈現(xiàn)為標本。這個過程有時需要好幾個月之久。
如果是頭顱標本,他們會使用電鋸、電錐、銼子,那架勢不亞于機械制造廠的車工與鉗工。
如果是神經(jīng)標本,他們會小心分離,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種小心謹慎又極象蘇州刺繡的女工。
如果是骨骼標本,他們會把肌肉全部分離出去,精雕細刻,那姿態(tài)又象創(chuàng)作中的雕塑家。
其實,所有上述過程,在現(xiàn)場毫無詩意可言。
必竟,那是人的尸體,是我們的同類。
所以做解剖技師,心理素質是第一位的。
今天面對這具陳年老尸的是鄭大志。解剖教研室里僅有的兩個高級技師之一。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生。畢業(yè)就留校做了解剖技師。其實,鄭老師本可以去生化教研室,但他對看不見摸不著的生化反應,諸如糖的三羧酸循環(huán)與脂肪怎么變成卡路里之類的枯燥理論毫無興趣。碰巧解剖教研室的一位年青教師對福爾馬林有皮膚過敏的毛病,他也就順勢跳槽做了這行。
鄭大志不信神也不怕鬼,他只是有一個習慣,每次干活兒前,先要在家里對著菩薩上三柱香。
鄭大志私下對人講,必竟這是在人的身上舞刀弄鉗的,保留一份對死者的尊重,也許可以少點晦氣。
今天也不例外。三柱香還未燃盡,他就早早上班打開了標本制作間的門。
鄭大志老師需要為這學期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授課制作一個心臟標本。
而他選擇這具陳年老尸也是偶然。
因為開門時,他就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已經(jīng)放在了解剖臺上。
并且,除了福爾馬林的味道,他還聞到了空氣有別樣的味道。有些味道,和自己今早上的三柱香的味道相似。不過,他也說不清楚這味道意味著什么。應該說,放假時解剖教研室所有的門都是貼上了封條的。當他打開標本制作室的門時,卻忽略了看看封條是否打開過。鄭老師的助手是一個姓孟的年青教師,有一個很藝術的名字——孟秋。戴黑框的小圓眼鏡,人很老實。從中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分來這兒工作只有兩年。膽兒還有些小,又因為技術生疏,目前只能給鄭老師當個助手。和鄭大志一起進了標本制作間的門后,孟秋迅即拉開了窗簾,使屋內(nèi)不至于顯得太陰森,但因為解剖教研室在基礎醫(yī)學部大樓的一樓,緊挨窗外的園圃里種滿了木槿、冬青等各種灌木,又有一排枝葉肥碩遒勁的梧桐樹把光線擋著,即使在白天,這里一般都是陰暗濕冷的。孟秋首先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更不會知道這具尸體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到了解剖臺上。想到這里,他脖子后涼嗖嗖地像刮過了一陣風。
" 鄭老師,他……" ,孟秋用手指了指尸體,望著鄭大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鄭大志對這事也深感蹊蹺,但又不便說什么,揮了揮手說,就這具吧。
手起刀落。鄭大志老師的技術是一流的。和外科手術不一樣的地方在于。解剖刀是真的殺人不見血的刀。因為,根本不會有血液從尸體身上流出來。這樣便省去了很多麻煩。止血鉗和紗布在這里是見不到的。技師的頭頂上,也沒有無影燈。但標本制作室總是比手術室要猙獰得多。你可以隨時在這里發(fā)現(xiàn)丟棄不用的頭顱,手掌,甚至整條大腿。雖然沒有鮮血淋漓,但沒有見識過這場面的人,第一次還是會深感驚心動魄,并在回去后惡夢連連。手術刀從下頜正中向下,沿前正中線切開皮膚。鄭大志老師嫻熟地將胸壁的皮膚連皮下組織和胸大肌一塊兒剝離了出來。灰白色的肋骨這時已經(jīng)清晰可見了。
“軟骨刀,快!”
“牽引器再拉開點,對!別擋著光。”
鄭大志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嚴厲的外科手術專家。在這種嚴厲的氛圍下,容不得你去胡思亂想。因為,這是科學,嚴謹?shù)尼t(yī)學科學;而這個房間里盛放的不是所謂的死人,而是醫(yī)學標本。是的,僅僅是標本!孟秋就一直是這么安慰自己的,他能感到自己的雙腿在明顯地打顫。剛才因為遞鉗子的時候手抖了兩下,他已經(jīng)被鄭大志狠狠鑿了一眼。這怨不了他。必竟他對這具尸體太熟悉了。難保今天不會出現(xiàn)什么事兒。難道就不會和以前一樣,再給人們一些意外嗎?孟秋站在鄭大志的對面,看著鄭大志的刀法。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拉著牽開胸腔的牽引器,F(xiàn)在鄭大志準備用肋骨剪鉗斷第一肋骨。孟秋的心輕輕愀動了一下。“老天,快點結束吧。”他暗暗地祈禱。他又回頭迅速看了一眼那張英俊的臉龐。似乎很安詳。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鄭大志把拿下來的肋骨直接丟進了腳下的廢物簍里。剝離完膈肌,再拿開胸前三角形的胸骨肋骨壁,他準備小心地剪開心包膜。 只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鄭大志的額頭冒出了一些汗。他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那心臟的顏色?!但他只能繼續(xù)往下進行!他手下的刀是早晨新?lián)Q的手術刀片,異常鋒利,鋒刃的寒光讓鄭大志的手想停也停不住。何況,還有一種力量在催促著他,向下!對!繼續(xù)向下!鄭大志老師對心包的壁層開始作“人”字形剪開。向下,向下!鄭大志的眼前一片鮮紅。
他聽見一聲驚恐而凄厲的尖叫。那是孟秋的聲音。孟秋的臉已經(jīng)扭曲并變得慘白,嘴唇在劇烈地抖動。極度恐懼下的腎上腺素分泌已經(jīng)讓他不成為他自己。那是一顆鮮紅的心臟。但已經(jīng)不再博動?瓷先,它就象剛剛停止工作。這具已在尸池浸泡了五年的陳年老尸,竟然有一顆新鮮的心臟!鄭大志的解剖刀上,沾滿了涌出來的鮮血。鮮血不是噴射出來的,只是慢慢地涌出來,像人在極度痛苦時涌出的眼淚。只一會兒,鄭大志的乳膠手套上,刀片上,還有解剖臺上,都氤氳著殷紅殷紅的血。鄭大志像極了一個刑場上的劊子手。他的手一軟,銀色的刀柄緩緩地,緩緩地,跌落到標本制作室的水泥地面上。發(fā)出咣當一聲脆響。而太陽此刻也完全升了起來,完全地籠罩住了那顆鮮紅的心臟,還有這具陳尸所屬的英俊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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