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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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將成都王一并拿下,”賈后怒極,冷笑連連,“我倒要看看,如今這天下是誰人說了算。”
“小王來遲,讓皇后受驚,小王罪該萬死,”趙王司馬倫匆匆趕來,見此情景大吃一驚,一壁匆忙向賈后請罪,一壁連連呵斥司馬穎:“十六郎,不得無禮,快把劍放下。”
“叔王。”司馬穎見到趙王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他年幼失怙,多承受這位叔父的照顧,此時見他目露告誡之色,無奈之下只得松手。只聽錚的一聲,長劍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意猶未盡的長鳴。
幾個內侍過來拖了陷入昏迷的阿琇便走,他們如同拖著一塊陳腐的破布般,粗蠻地拽著她纖細的手臂,絲毫不顧及這是帝家身份貴重的公主,任她額上的傷口在金磚地上拖出觸目驚心的血漬。
趙王隱隱感覺到身后侄子的暴怒,他上前深深一躬,用擴大的衣裾擋住了司馬穎的視線,一壁趕忙對賈后恭敬道:“成都王久在外藩,疏于管教,是小王的過失。還望皇后寬懷為上,小王身為叔王,定會將其帶回好好管教。”
“趙王年紀大了,倒是越來越愛管閑事了,”賈后雙眼微合,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反倒輕飄飄地說道,“既然如此,就交給趙王管教吧。”
趙王背上一僵,不敢多言,匆匆扯著司馬穎便離去了。
望著他們叔侄遠去的身影,賈后微微咬牙:“這趙王老兒,壞我好事。”
“娘娘,清河公主怎么處置?”太醫(yī)程據諂媚地向前湊了一步,他久在賈后身邊,最知她心意,沉吟的獻策道:“將她丟去喂了沙門倒是解氣,只恐成都王性子激烈,怕是要與娘娘拼命。”
賈后聞言心念一動,左手輕撫右臂的傷口,冷冷地瞥了地上昏迷的阿琇一眼,說道:“先把她關到金墉城去,別讓她死了。要釣十六郎那條大魚,還須得用她。”
趙王下了章華臺,忽然轉身揚手便給了司馬穎一掌。司馬穎一張俊臉上頓時留下了五個清晰的指印。“這一掌,是替你父皇打的。”趙王嘴角微沉,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父皇讓你六歲就遠赴藩地,防的就是有一日京中有變,司馬氏的骨血還可以保存。你為何要回來?”
“叔王,”司馬穎眼中流露出些許失望懊惱之色,“太后薨逝,太子也慘遭毒手,陛下不能理朝政,全然被那毒婦控制,如今我們連陛下親生的公主竟也保不住,任由這毒婦禍亂司馬氏江山?這樣下去,天下很快就要大亂了,叔王還看不清楚嗎?”
“我都知道,”趙王嘴角輕輕抽動,低聲責備道,“可你這樣拔劍硬拼有什么用?章華臺里埋伏了多少鐵甲武士?豈是你能獨闖的?今日孤若不去救你,你就葬身高臺之上,命都沒有了,還有什么面目去泉下見你的父皇母妃?”
“侄兒寧可丟了這條性命,也要與那毒婦一決生死,”司馬穎怒道,他年紀雖輕,卻已帶兵多年,常年塞外風霜磨礪,早已練就出視死如歸的血勇之氣,“是我害了阿琇,不該帶她進宮來求這惡婦。穎今日寧可拼卻一死,也好過如此茍且偷生。現在把阿琇獨自拋下給那惡婦,任那惡婦毒害,我們又有什么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你這般年輕,拿你的命去與那半老婦人換,你虧是不虧?就算是以命換命,也是先拿你叔父這條老命去換,”趙王眸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贊許,他望著面上滿是震驚之色的侄兒,仍是板著臉道,“你且安心,阿琇到底是陛下骨血,今日被你這樣一鬧,皇后倒不敢明目張膽地對阿琇動手。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滾回去。就你這急躁的性子,還與人拼命?有一百條命都得送完。”
阿琇轉醒時,已近四更天。身遭黑漆漆的一片,觸手可及卻是冰涼的。好一會兒她方才適應了暗中視物,卻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張臥榻上。
夜極靜,涼風徐徐,吹得未關嚴的殿門半開半合。
她才撐臂坐起,忽而眼前火光一閃,卻是有人掌了燈過來。只見一張滿是皺紋的老婦面孔出現在眼前,她駭了一跳,向后縮了縮,卻見那老婦面色灰敗至極,看上去老朽不堪,但細看去那老婦面上縱橫交錯,竟是許多的疤痕,和皺紋堆在一起,一時也分不清,但奇的是唯有一雙眸子黑亮得驚人,這雙美目生在這樣丑怪的臉上,竟讓人憑空生出一種恐怖之感。
那老婦定定地打量了她半晌,忽然臉上神色驟變,用手狠狠地掐著她的脖子,怒聲喝道:“你也是司馬家的女兒?”她的聲音嘶啞,如鐵絲磨著地面的聲音,十分的難聽。
她下手極重,如鐵鉗一般,阿琇被她掐得快喘不過氣來,忽然覺得喉上一松,卻是那瘋癲老婦松開了手,退了半尺的距離,眼睛仍是死死地盯著她,流露出格外痛恨厭棄的神色。
只聽她啞聲如夜梟道:“你是東海還是始平?那賤人又送你來做什么,老身如今在這里安逸得很,又要來打什么壞主意。”
“東海和始平是我的姊姊,我叫阿琇,”阿琇俯身微微喘了會兒,惶然道,“阿婆,這是什么地方?”
老婦并不理她的提問,只是驚疑不定地上下打量著她,目光中卻變得柔和許多,看了一會兒,忽然厲聲道:“你將衣衫除下,讓我看看你的脖頸上可有一塊紅色的胎記。”阿琇大吃一驚,她脖頸有塊紅色的胎記,這只有母親知道,就連平日里的貼身侍女也不知曉,面前這個貌似瘋癲的老丑婦人如何會知道。她看這老婦的目光如炬,目中露出急切的光芒,她只得除下了薄薄的貼身小衣。
瑩潔如玉的脖頸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紅痕,如羊脂玉上蹭了一塊胭脂膏。殿外枯枝輕響,殿內一老一少卻都未發(fā)覺。“阿琇,你真的是阿琇。”那老婦顫顫巍巍地伸指拂過胎記,忽然伸臂抱住了眼前的少女,淚水滾滾而下:“天可憐見,老婦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我的親孫女。”
阿琇聞言心中大震,她的親祖母乃是武帝的皇后楊氏,母親說在她五歲的時候太后就已經病逝了,面前這老婦……她瞧著那老婦可怕的面容,忽然心中莫名涌起了一種親近之感,心中只覺得這老婦定是骨肉至親。天性使然,她投入那老婦的懷抱中,痛哭道:“祖母……”
楊太后替她著好衣衫,望著她流了會兒眼淚,忽然回頭叫道:“阿鄴,快過來,見過你的阿琇姊姊。”
只見殿角的柱后轉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頭上梳著兩髻,團團的圓臉上忽閃著兩只點漆般黑亮的大眼睛,十分的可愛。
阿琇遲疑地望著那孩子,卻只聽楊太后和藹道:“這是你三叔的孩子阿鄴。”
楊太后共有三子,長子早夭,次子就是阿琇的父親當今天子,三子吳王司馬晏,已在三年前去世。如此算起來,阿琇與阿鄴實是骨肉至親的堂姐弟,只是天家骨肉之情淡薄,他們竟從未見過。
天氣還冷,阿琇見那孩子只著一件薄薄的單裳,忙取了衣衫替他披上,卻見阿鄴如小鹿受驚一般,極是警覺地后退一步,不與她親近。
楊太后淚水滾滾而下:“吳王府被燒時,一家?guī)资诙荚嵘砘鸷#挥羞@孩子被乳娘冒死送了出來,幾番輾轉才送到我這里。”
阿琇心中大駭,三叔吳王暴斃的緣由一直諱莫如深,她猶記得幾年前當大哥接到吳王死訊的時候那憤怒的神情,想不到三叔一家竟是活活被燒死的。她眼眸中亮光陡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顫聲道:“祖母,是誰人這么險惡,竟害死三叔一家。”
“當然是那賤人干的,”楊太后心痛幼子,咬牙切齒道,“只恨老身當年受賈家蒙蔽,為我兒娶了這狠毒惡婦。”
阿琇聯(lián)想起母親與大哥臨死的慘狀,又想到賈后的歹毒,只覺得不寒而栗,脫口道:“祖母和阿鄴住在這里可是安全?”楊太后冷聲道:“那賤人將老身囚在這金墉城中十年,對外只說老身已經死了,她還有求于老身,卻到底也不敢要了老身的性命。”祖孫三人夜里說起這些年來的遭遇,又是一場抱頭痛哭。
金墉城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一處禁苑,建在巍峨的邙山腳下,里面宮室園林都有,可唯一能出去的一條道路恰好被華林園所阻,四面皆是鐵甲衛(wèi)把守,故而關在金墉城里的人插翅也休想飛出去。金墉城本是武帝時為了囚禁曹魏宗室所建,整個城池都修在十余丈的高臺上,宮墻全是幾百斤的青石包了三合土夯筑,偌大的禁苑只有一處鐵鑄的厚重閘門,內外音訊不通,便是一只鳥也飛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