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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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謐取筷吃了一口白肉,又信手取了一盞,見阿琇兀自坐著不動,便替她取了另一盞,放在她面前。
羊獻(xiàn)容見狀便禮贊道:“夫妻同牢,合巹成禮。”
阿琇仍舊坐著動也不動。
羊獻(xiàn)容有些尷尬,對阿琇使了個顏色,催促道:“公主,還是用一口吧。”
賈謐忽然冷冷地望了羊獻(xiàn)容一眼,她被他目光中的寒意嚇到,忙低下頭去。
賈謐對阿琇的冷淡也不以為意,順手夾了一筷就送到阿琇唇邊,阿琇下意識地咬緊了朱唇不張口。賈謐朝她望了一眼,隨手將筷箸和酒盞都撂到了矮幾上,開口道:“你不吃不喝,是想連你弟弟也一并餓死嗎?”
阿琇咬了咬唇,面色更蒼白幾分,她慢慢抬起頭,眸里都是晶瑩的淚光,卻輕輕伸手去握住了筷箸,將白肉夾了一片放在嘴里,艱難地咀嚼了幾口,又猛地把酒灌到口中,仿佛飲的是毒藥一般。
房中侍女見她終于禮成,都長舒了一口氣,羊獻(xiàn)容卻瞧著阿琇神情不對,不免有幾分揪心。正此時,忽聽賈謐冷冷道:“你們還不退下去?”
阿琇亦是抬頭望著獻(xiàn)容,目中全是堅持之意:“你們先走吧。”
那酒既入喉,竟如一條火線般瞬時一路燒到心里,阿琇雖然覺得火辣辣的難受,但似乎也覺得心里痛快了不少。她于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飲下。賈謐靜靜地瞧著她動作,既不阻止,也不發(fā)話。她心里存了事,卻取過他的酒盞,替他斟了一杯。
他瞧著她這樣主動,唇邊露出笑意,端起她斟的酒一飲而盡。
她面上升起兩朵紅云,已是有些微醺的意味,只是手中動作并不停,一杯接一杯地替他斟了去。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不知何時外面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雨珠輕輕地敲打著窗櫳,頗有幾分蕭索,外面天色也暗了幾分。
他終于開了口:“你讓我喝得夠了嗎?”
她轉(zhuǎn)過臉去,只是不敢瞧他神色,輕聲答道:“酒是解愁忘憂的好東西,多飲幾杯又何妨。”
他瞧著她面色紅潤,心中忽然一動,輕輕握住了她斟酒的玉臂,只覺得她雙手都在微微發(fā)抖。他將她攬入懷中,此時她近在咫尺,呼吸可聞,發(fā)上簪了玉蘭,淡淡馨香入鼻,他只覺得懷中香軟,不自覺地又把臂緊了緊,低聲道:“我前世大概欠了你,今生被你死死克住。明明瞧著你這樣恨我,卻總是放不了手。”
她心里本存了事,此時忽然有些寒意,下意識地想推開他。他卻把她箍得死死的,溫?zé)岬赝職舛荚谒叀KX得耳后熱熱地發(fā)癢,微微側(cè)了側(cè)頭,露出朱紅錦緞下頸白似凝脂。他更覺情不自禁,輕輕吻在她耳邊。她略一偏頭,發(fā)上的玉蘭掉到了地上。仿佛兜頭有一盆冰涼雨水澆下,阿琇腦中忽然一片空白,酒也醒了三分。她手中死死拽住衣襟上的綬帶,心里卻是冷一陣熱一陣,覺得窗外雨聲沙沙作響,更清晰了幾分。
忽然一個略顯稚嫩的孩童聲在窗外響起:“哥哥,這是你娶的新嫂嫂嗎?”
賈謐聞聲放開了阿琇,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阿琇有些尷尬地整了整衣衫,向外望了一眼,只見一個與阿鄴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窗外,頭上還纏著素色錦緞,卻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向室內(nèi)張望著。
賈謐笑著向他招了招手:“修兒,進(jìn)來。”
那孩子很乖巧地走進(jìn)屋子,溫順地倚在了賈謐身邊,只是一雙明亮澄凈的眸子卻盯著阿琇打量。阿琇被他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賈謐卻笑著說道:“這是修兒,是我二弟。”阿琇驀然意識到,這就是阿鄴在宮里毆打的賈后的小侄兒,她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手指著賈修頭上包著的錦緞,遲疑道:“他……他頭上……”
“嫂嫂不用擔(dān)心,我頭上的傷已經(jīng)好多了。”賈修很懂事地一笑,說道,“再過兩天我就能回靈昆苑上學(xué)了,到時候還要和阿鄴比比騎射。”
阿琇聽他很自然地提到阿鄴的名字,有些驚訝道:“你不恨阿鄴嗎?還要和他一處玩耍?”
賈修搖了搖頭,卻道:“阿鄴和我很要好啊,我干嘛要恨他,下次打還他就是了。”
阿琇又是驚訝又是感動,輕輕把賈修摟在了懷里。
賈謐淡笑道:“不過是孩童打架罷了,小孩子之間哪懂得什么仇恨。”他略頓了頓,又道:“孩提時總是良善的,真正殘忍的只有大人。”
阿琇只覺得今日他每句話都似有著深意,卻說不出來哪里有些不對。
賈修偏著頭聽著哥哥的話,忽然問道:“哥哥,今天娘親為什么不出來見客人,一直在屋子里哭?是因為我沒聽娘親的話嗎?”
賈謐目中暗了一瞬,輕輕地摸了摸賈修的頭,說道:“不關(guān)你的事,是大哥做得不好,惹娘親傷心了。”
“我明白了,娘親總是因為爹爹哭,”賈修似懂非懂道,“大哥,爹爹還會回來嗎?”
賈謐神色更黯然幾分,卻抱起了賈修,輕輕說道:“大哥早上叮囑你的話都記住了嗎?”
“我都記住了。”賈修點了點頭。
賈謐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淡然道:“你要按照大哥的吩咐去做,去吧。”
賈修戀戀不舍地向兩人望了望,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門。
“他去哪里了?”阿琇好奇地問道。
“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
賈謐收回目光,望了望阿琇微紅的雙頰,忽然俯身撿起了地上的珠花,輕輕替她簪回發(fā)梢:“我和你一樣,也只有一個弟弟,視他若性命,怕他受半分傷害。”
阿琇心跳忽然漏了半拍,只覺得惶恐無比。
他卻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她的異樣,緩緩道:“二弟很可憐,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父親幾次,他總是依賴我這個大哥更多幾分。其實我見到父親的次數(shù)也不太多,我父親不太喜歡賈家,對我們兄弟也很淡薄。”
阿琇略感意外地凝視了他半晌,眉目間透出淡淡的同情。
“很多人知道我父親的事,都說他是個笑話,”他挑了挑眉,望著她道,“你愿意聽我說這些事嗎?”
阿琇心里七上八下的,仍是輕輕點了點頭。
賈謐唇角上揚,露出了笑意:“父親年輕的時候來外祖家拜訪,意外遇到了我母親。母親那年只有十六歲,本來是要入宮做皇后的,只因一面之緣就對父親情根深種,執(zhí)意不肯入宮,因而讓我的姨母頂替做了皇后。那時候外祖父很生氣,他就只有兩個女兒,都愛若珍寶,不愿嫁給父親這樣沒有身份地位的人?缮倌陼r的愛情總是忘乎所以的偉大,母親私奔與父親相會,兩人離開了京城雙宿雙飛,過了好一段神仙一樣的日子。直到有了我出世,他們?yōu)樯嬎炔坏靡延只亓送庾娓讣摇M庾娓鸽m然不樂意見到父親,但念我是唯一的血脈,要我過繼姓了賈,也就順?biāo)浦鄣卮饝?yīng)了他們的婚事。”
阿琇一怔,過了片刻方道:“這結(jié)局不是挺好嗎?”
“好?”賈謐抬了頭瞧她,目中透出復(fù)雜的神色,“他們到底門第相差太多,世人都說父親有偷香竊玉之福,白白做了賈家的上門女婿。他卻不愿背上這樣的恥笑,直到二弟出世后。外祖父又要給二弟起名賈修,不肯讓他姓韓。父親忍無可忍與母親大吵了一架,終于離家而去,連只言片語都未留下,卻從此不知所終。母親日日抱著我們兄弟兩個啼哭不止,外祖父一氣之下,大病不起,不多久也就離世了。”
世人都說賈府光鮮門第,何等的耀目,卻想不到內(nèi)里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隱情。阿琇聽他徐徐道來這段家事,心里一時間思緒繁雜,仿若有千萬個念頭閃過,卻沒有一個能抓住。
賈謐伸手逐一拂過斗帳珠簾,觸手處寶珠相碰,皆是叮咚作響。“你瞧著這富貴榮華好嗎?我卻覺得都是刻骨之毒,沉溺得久了就讓人渾身腐爛,連呼吸也不得半絲痛快干凈,還不若一把烈火焚了干凈。”
阿琇只覺得口干舌燥,背上卻出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門外忽然響聲震天,竟似是兵甲之聲。不多時,忽然傳來了人聲鼎沸,卻還夾有婦孺哭聲。
阿琇驚道:“外面怎么了?”
賈謐淡淡瞧了她一眼,坐著卻閑閑說道:“我生平最遺憾的就是未曾離開過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