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
可齊王卻如吞了根刺在喉中,直恨得牙也癢癢的。說起來都怪袞州這個地方十分要害,它橫阻在冀州和豫州之間,向東南扼住了通往洛陽的要道,往北就隔著黃河和豫州相望,向西去控住了鄢陵,從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齊王的兵力都屯在徐州,趙王此舉不亞于在齊王頭頂上懸了把利刃。趙王心知齊王不滿,便讓日前齊王曾推舉過的左氏女為美人,也一并入宮,遷入芙蓉殿居住,算是給齊王一派的一點彌補。
齊王的府邸在洛陽以西,先帝從西市辟了一大片田舍賜給了嫡親的弟弟——已經(jīng)過世的老齊王司馬攸。那時候現(xiàn)如今的齊王還小,尚不知自己的父親得了這樣好的田地為何還那樣生氣,終日里只是悶在屋里足不出戶。先帝賜了宅地卻不建府邸,世人都稱老齊王賢德,然而賢德的王爺多半是不會活得太久的,老齊王因為小事觸怒了一位老太妃,先帝大為震怒,老齊王不久就郁郁而終了。
如今的齊王性子卻絕不肖其父親,他不僅把齊王府修得越來越高,甚至高到差不多與皇城毗鄰,屋舍殿閣綿延數(shù)十里,府內(nèi)遍是奇珍異寶,美人如云,常有絲竹之聲飄出府來,路過的人都能聽到齊王府整日不絕的樂聲。
淮南王司馬允和豫章王司馬熾還是第一次來到齊王府,夜里府里掌了燈,幾個白衣美婢撐了四角鎏金的風燈裊裊亭亭地來迎他們,一路從回廊走到花廳,只見春風徐徐,拂得柳絲如舞,遠處歌聲陣陣傳來,清涼至極,令人心神俱宜。
司馬熾瞧著回廊里一路上都有捧著竹花提籃的婢子,捧了一籃一籃的玉簪花穿梭來去,他不由奇道:“這是在做什么?”
領(lǐng)路的美婢抿嘴輕笑道:“這是我們府里要做花露了,摘了最新下的玉簪花,一朵朵只選最嫩的幾瓣,九蒸九曬,方得小小一瓶。王爺別瞧著摘得多,最后能用的怕沒有二兩呢,真要做了夠用的,怕得做上幾個月去。”
“做瓶花露如何用得了這樣多?”司馬熾兀自不信。
只聽那美婢道:“這有何用不了的,府里姑娘梳頭、婢子妝面,都要用得上許多。”
跟在后面的淮南王一怔,插口道:“這只是給下人用的?”
那美婢笑用團扇遮了面:“花露這樣粗鄙,哪里是王爺娘娘們能用的,不過是我們這些粗使丫頭拿來使用罷了。”
司馬熾還欲插言,淮南王卻哈哈大笑地摟過那婢子,取笑道:“你哪里粗鄙,你若只是個粗使丫頭,我府里頭那些豈不都是黃臉婆子了。”那美婢也不羞矜,笑嘻嘻地與淮南王笑鬧一團。
聽他言語有些不堪,司馬熾有些尷尬,也不說話,只見齊王邁著大步走了過來,對著二王縱聲笑道:“總想著要給兩個兄弟洗塵,三番五次地請,這次總算才給了兄長我一點薄面,也能踏足寒舍了。”他說著微一點頭,便有侍者捧上幾盅茶盅,清香撲鼻,根根白毫可見,十分新鮮,一望可知便是用今春新綠而做的團龍細茶。
淮南王輕輕品了一口,卻面露不悅之色,咂聲道:“這茶太淡了,不如酒喝得痛快。”
齊王笑道:“快換酒來。”
幾個內(nèi)侍便捧來了府中珍藏的百年陳釀梨花白,著實是醇厚無比,不比宮內(nèi)宴席上的差;茨贤醮笫菨M意,嘗了一口道:“齊王老哥,兄弟們和你比起來,這些年全都是白活了。你這過的才是神仙日子啊。”
齊王已是四十余歲的人了,然而保養(yǎng)得當,望之如三十許人,他一軒劍眉,含笑道:“哪里是得已的事,瞧著面上光鮮罷了。”
豫章王司馬熾心中一動,覺得他言語中似有深意;茨贤鯀s滿不在乎,一壁大碗飲酒,一壁搖頭道:“休說什么得已不得已,只要把這樣的神仙日子分我過上一過,千萬個不得已我也愿了。”
齊王微微蹙眉,在他所得到的消息里,這位遠放外藩的淮南王雖然行為不羈,卻并不是個腹中無物之人,怎么今日做此草包相?但他瞧著淮南王的樣子不似作偽,他想了一想,試探著問道:“兩位兄弟可聽到今日朝堂上趙王的奏議?”
司馬熾生性謹慎,并不愿意參與朝政,忽然道:“兄長,我有幾分薄醉,可否借家中臥榻一用?”
齊王無奈,只得命人將他扶去休息。再回座時,只見淮南王目光一閃,說道:“不知齊王兄長說的可是孫旂出使袞州之事?”
“何止是孫旂之事,”齊王望了一眼司馬熾,有幾分失望,慢慢說道,“不過前幾日趙王又讓左氏入宮為美人,這更讓人瞧不透啊。”
淮南王倒是頗為大方,朗聲笑道:“此事有何難解,不過遮人耳目而已,以一個區(qū)區(qū)美人之位換取了袞州要地,這老兒的算盤打得何等之精細。”
齊王聽他用詞對趙王并不如何恭敬,放下幾分心來,便說道:“趙王到底是叔王,是為尊長,本王也不敢太駁他的面子,但是這些日子趙王鬧得實在不成樣子,哪有把兩個庶出的兒子都封王的道理,朝堂之上也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幾番人前人后都說陛下是無知愚兒,多拿陛下玩笑,實在是讓我們做臣子的憂心。”
淮南王面上顯出幾分憂色,喟嘆道:“齊王大哥,這倒讓兄弟想起前朝的一樁事來。”
齊王揮了揮手,花廳中的侍女歌姬便都散了,淮南王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說道:“兄長可記得前朝高貴鄉(xiāng)公之事?”
齊王何等精明,眸中閃過稍縱即逝的一絲驚喜。這說的是前朝魏國皇帝曹髦與太祖文皇帝司馬昭之事了,高貴鄉(xiāng)公指的便是曹髦,他年輕即位,不滿當時還為太傅司馬昭專權(quán),曾高喊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被司馬昭所弒;茨贤跖e的這個例子,雖然避了文皇帝的諱,但話中的意味已經(jīng)十分露骨了。
齊王強捺住心中的喜悅,打量了淮南王幾眼,卻故作難色道:“趙王之心,也是路人皆知啊?扇缃袼麚肀谑郑钟邪谆⒎麨榱,我們何能除患?”
淮南王忽然興致勃勃起來,侃侃道:“白虎符是調(diào)千軍萬馬所用,在京中除掉區(qū)區(qū)一個人,用白虎符有何用?趙王用虎符而殺賈后,在我看來如殺雞用牛刀一般。便如前朝高貴鄉(xiāng)公一般,空有一腔意氣,率兵討我太祖文皇帝,最后不過被一個近身侍衛(wèi)所誅。”
這話說到齊王心坎上去了,他摩挲著雙手,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之色,低聲道:“這些年本王在京中也有些可用的人手,到了舉事之時,興許可派上用場。”
“我在淮南養(yǎng)兵千日,就為這次一搏,”淮南王淺淺地啜了一口酒,淡淡道,“府中雖不算有多少精銳,但還是有一兩個可用之人。”
齊王聽他拒絕,有些下不了臺階,訕訕道:“既然兄弟如此有把握,倒是本王多事了。”
淮南王想了一想,也覺得適才口氣過于生硬,又笑道:“日后如若時機到了,便是舉事之時,到時候兄弟在前廝殺,還望兄長從旁相助則可。”
“這是自然,自然。”齊王仿佛被看穿了心事,有些不自然地躲閃了一下淮南王直視的目光。
淮南王目中精光一閃,轉(zhuǎn)瞬便哈哈大笑起來。齊王被他笑得有些心虛,卻聽淮南王只漫不經(jīng)心地喊道:“來人,換大杯來,今日我與齊王兄長好好痛飲一番。”
朝中人人都在忙碌,唯有成都王司馬穎是閑人一個,日日養(yǎng)花蒔草,亦是忙得不亦樂乎。趙王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隔三差五便要遣人去請他,可偏偏他又多有推托。宮中這些時日都傳遍了此事,就連羊獻容來請阿琇,閑來時也做一樁閑話來說。
獨有阿琇明白司馬穎的心思,她抿嘴一笑,說道:“你瞧朝廷如今可不像一鍋熱騰騰的羹湯,下面的柴火都燒得旺旺的,就差有人掀開蓋子了,十六叔只是不愿意做那熱鍋里煮沸的魚罷了。”
獻容點了點頭,贊賞道:“你倒最是成都王的知音。”
阿琇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忽然想起了玉徽師父。這話也是玉徽師父說過的,天底下最是十六叔知音的,除了玉徽師父就沒有別人了。
獻容忽然想起一事,添了幾分愁容,憂心道:“只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趙王敗了,我恐怕也沒有什么好下場。”
羊家的后盾就是趙王,雖然她在宮中如傀儡一般,可如果趙王倒了,羊家地位也難保,她連這傀儡也做不成。阿琇瞧著她入宮不過幾日,已由當日的滿心不愿到了如今的患得患失,境遇造人,她也深深理解獻容的感受,安慰她道:“你畢竟是皇后娘娘,哪有人敢動你半分。”
“但愿如此。”獻容低下頭去,愁眉終是難解。
“你這幾日過得還好嗎?”阿琇瞧著她已是梳了婦人的發(fā)飾,脖子上的錦緞也只薄薄地纏了一層,隱約可以看到一條長長的傷疤蜿蜒而上,觸目驚心。阿琇心里轉(zhuǎn)過數(shù)個念頭,雖是難以啟齒,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獻容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白皙的面上流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聲音細若蚊吶:“這幾日都是左美人在侍奉陛下,并沒有宣召于我,可是,我也不知脖子上的傷勢能拖延幾時……”
阿琇也不能想象她那年過半百尚且又有腦疾的父親與獻容真的會在一起,她安慰似的握住了獻容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安慰道:“你先寬心些,讓我?guī)湍阆胂朕k法。”
獻容一把抓緊她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好妹妹,你一定要幫幫我,我不能……”她話已經(jīng)說不下去,但話中之意卻很明顯。
她身邊只有一個宮女隨侍,這宮女看上去很是持重沉穩(wěn),她也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阿琇:“公主,這幾日馮黃門日日來催皇后娘娘去侍寢,已經(jīng)無法拖延了。”
阿琇見她面生,略有幾分遲疑。獻容指著那宮女說道:“這是我從前在家里時服侍的丫鬟紅荇。”
阿琇面對她們主仆二人,只覺得左右為難。
獻容又指著書案旁堆得高高的書冊,愁眉苦臉道:“這些日子我自己也在讀些醫(yī)書,只是我全無功底,想學個皮毛也難。”
阿琇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你若指望就這么幾日工夫能成名醫(yī),豈不要氣死華佗扁鵲了?”
獻容撲哧一笑,總算露出幾分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