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釵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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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5年的春天似被胡騎踏破，來得特別早，黃河偏北的池塘才開始解凍，長江以南的桃花已著滿枝頭，油綠的嫩草蓋住了行人的腳步，在春風(fēng)中一波一波，溫柔如江南女子的心腸。
這么好的天氣，許久不見了。出去走走吧，陸游放下黃裱紙窗兒，忍不住這樣想，這一年多，他發(fā)覺自己身子特別懶，除了一些避不開的事，對什么事都沒了興味，要么捧著一本書，高聲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讓那聲音穿破窗紙，流落到母親的耳朵里去，只可惜母親常不在后院里，所以他的聲音大多時候只落到花間，又隨花落到地下，他也寫詩，寫了覺得無用，覺得滿紙舊怨新緒，沒了大丈夫氣概，再不坐在床上，默想古時的圣賢，指點江山，氣吞萬里，而自己實在沒出息，生命一點點流逝……有時干脆什么也不想，只是坐著，一直坐到臂部發(fā)疼，這才下床在這方寸之地走上幾圈。
然而出去，也沒有什么好消息可聞，逼稅的呲著牙沒完沒了地打罵人，可是佃戶寧愿打得死去活來也不愿納稅么？這肯定不是，可以從他們的聲音里證明的。那痛苦的嚎叫聲里叫不出假的成份，因為不是假的，所以分外地難聽剌耳。朔北的難民，一批一批往城里擠，身上沒一片好肉，沒一片好布，光著腳丫，堂堂皇皇地在大街上招搖，堵住路向人要錢。其時，又散布許多流言，說夷人就要攻來了，大家變置細軟，裹了家私。城門往西的菜市場，天天都懸著新的人頭，到后來漸漸不止一個，一批批新的人頭，上頭每人都標(biāo)注數(shù)十條罪名，非死不可了，城北的城門每天都關(guān)得很晚，因為不時急報傳進，一路奔一路喊：失守了，失守了……
世界遭透了，還不如躲在圍墻里，好像與世隔絕。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不也不想，每日飯后，學(xué)著那儒雅書生，對著病海棠吐半飯血。但是他竟不能做到。手里的筆飽蘸了墨，寫下：早歲哪知世事艱，北望中原氣如山。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揮戟沙場的死士，而不該在此惺惺做態(tài)。他發(fā)現(xiàn)心里的熱情來得快也去得快，倒并非自己意志不堅，而總有那么多的失望壓跨他，好似上天就不要他得逞，要將他的熱血散盡。但是，他并不容易屈服的，總在灰心中又站起來，即使捉不到刀槍，興之所致，忍不住將手里的筆擲出去，擊節(jié)高歌：力撥山兮氣蓋世！
但是現(xiàn)在，在這春天，一年的伊始，他感到累了，握不動筆，想不成事，捧不住書，于是，心中只剩下憂愁和煩惱，他因此想出去走走！
“放翁啊，還不起床么？”這是母親的聲音，母親是個果決而英明的人，但卻不了解他，總以為年青人的苦惱都是自找的，大些，再大些，自然就好了，所以，她并不希望知道陸游為何賴在床上不起，更不知道他生出了出去走走的心思。
顯然的，這一冬悶壞了不少的人，還是清早，大街上擠滿了人，其中不乏有為生計奔波的，但還是游玩的人多，水鄉(xiāng)看去吧，鋪滿鮮綠色草青的灘邊上，柳樹下，甚至只有沙粒的河灘都站滿了人，攜家?guī)Э冢蚴侨齼蓛芍救は嗤兜母吲�，吟詩做賦，雍容雅態(tài)，天空飄著霧一般的細雨，橋頭坐著垂綸的老翁，正是斜風(fēng)細雨無須歸。大家各自在各自的圈子里忙著說話做事，誰也不關(guān)誰，誰也不注意誰，游春的人中，怕只有陸游是一個人。孤獨的滋味并不好受，由其是你有意識地堅持一種孤獨，正如他寫在詞里的：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孤獨來自己心深處。這悲苦的孤獨，誰也不了解，就是曾經(jīng)知心得徹底的唐婉，也不盡能做到。世上最慘烈的不是一個英雄功績不成身先戰(zhàn)死。而是一個武者卻握著筆桿，際此天下混亂之時徐徐然游春，安之一隅的朝廷怕也沒有這樣的好心情吧。
想遠了，散步，只是散步。
陸游出生在江南的和風(fēng)細雨中，體會著江南的溫柔。出門就是水，柔柔的，平如鏡，在里面撐一槁，如古詩里說的：矣乃一聲山水綠，那水中央的荷花菱角，采蓮少女的款款軟曲。與水相接的是山，水的清麗山的秀奇是江南的特色，衰敗去盡綠意東來，山中，青灰色的奇石邊，綠意如潮，間或點點綠艷，那不用說是杜鵑，就近看，有賣冰糖葫蘆的，販次像的，捏得張飛關(guān)羽，一個個怒面虎目，神似得很。不時一個富家哥兒，排著極大的場面向哪個酒樓而去，挑開錦簾高高在上地望下去，一副俯視眾生的樣子。
“著意尋春船引渡，”好看的折扇張開并不搖。
“足履綠水遠看山。”
“江山一時爭入目，”有人續(xù)道。
“漠北狼煙三更添！”陸游忍不住續(xù)道，旁邊三人并沒有呼他入座的意思，甚至沒有對他笑一下正面看他，又找了話題。陸游自覺無趣，流星大步地越過他們，自己是很煞風(fēng)景，但說的是自己一直想說的話，也許看慣了江南的柔弱，他更愛粗豪的朔北，火紅的壯馬，卷地的北風(fēng)，大海碗在海碗喝酒的東北大漢。唐詩里的形象一直占據(jù)他的腦海，就是詞，他也不愛婉約的，但他并非不承認婉約派里的好句子“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兩情如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些句子的刻心，是他怎么也寫不出的，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愛情，他和他的表妹唐婉打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要說生平最美好的日子也只有那一段，他總認為自己欲望太多，但那時，只要聽到唐婉呼喊自己的名字，在自己身邊坐下，自己立刻覺得特滿足，好像全天下都在自己的懷抱里，他不會堆砌消魂的詞兒，若在一言以蔽之，他要說，今生的緣份遠遠不夠……
分開也有一年了吧，從那開始，他像生了一場大病，一病醒人事全非，大至于自己的家庭，小到這顆脆弱的心。他這一年生了更多的欲望，越是難實現(xiàn)越多欲望，越多欲望越難實現(xiàn)，開始像一個土包，漸漸積成一座小山了，事態(tài)遁著這個方向發(fā)展，一直沒有變更的意思。
想遠了，散步，只是散步，煩瑣苦惱，通通跑了吧！
南面有個說書的，整鑼整鼓，聽腔調(diào)蠻入耳的，但聽的人不多，陸游見著似乎沒什么好賞，就移步過去，但聽板凳上的白須子老頭抑揚頓挫地念道：“那岳將軍，長槍摜地，大聲吟道：怒發(fā)沖冠……”
聽到這里，陸游忍不住嘆了口氣，說來說去就是一部《岳將軍傳》他聽了有幾十回了。三下功名塵與八千里路云和月。這詞兒讀私塾時就會了，聽來熱血沸騰，別人可以聽，他陸游卻不必了，因為這部戲里的所有情感都盡收到他心中。他一生致于將這書續(xù)下去，他不無奢望地想：說不準(zhǔn)哪一天這個說書先生的徒子徒孫會坐在另一張板凳上，云板一敲：“下面這段故事說的是一個亂世英雄。書名喚作《說陸全傳》”他在這里站了一會，往老先生的盤子里扔進去幾枚銅錢，帶著滿足的心情走開了。
繞過說書先生，怎么又回到街上，許是自己不愿意走吧。煩著自己的惰性。他的心情又低落下來。“我今天要走個夠”他狠狠地對自己說道，并馬上行動起來，向著前面，有路就走。見橋就過，走了一陣，才將腦子里的熱氣吹散。“我也許并不想一直走下去”他對自己說：“我只是想離家遠一點，離傷心遠一點。”家竟是傷心地么？不，家永遠是溫暖的，縱有傷心也只是小傷心，男子漢放得下的傷心，母親縱然有錯，也只錯了這次，她堅持要錯這一次也是沒有辦法的。她生了你，養(yǎng)你這許大，你就不許她錯一次么？她對的時候你更該記住，也許是我錯了，或者唐婉？也許整個事就是大錯，人活在大錯之內(nèi)，是很難覺得到了。就像一件毛衣，拉著了線頭，將他層層撕開，你就意識到了，可是，如果不是個錯誤，我和表妹何至于都傷心哩，會物是人非呢？
他突然意識到另一個錯誤，自己來游春，又難保唐婉不來，萬一面對面碰到。情何以堪。她一個人還好，要是身旁有自己的丈夫，懷里抱有小孩子（或者沒有？）……這些都是次要，重要的是趕緊走。想到這里，他馬上行動起來，轉(zhuǎn)過身，眼睛望著自己將要走的路，看清前面的狀況，萬一她在前面，可以轉(zhuǎn)身，可以走另一條路，要求是：動作一定要自然，不讓人見疑，說來說去，第一要雙眼犀利，他伸手去抬自己的眼皮，雖然不見得精神，然而視力是不容置疑的。
咦，他發(fā)現(xiàn)前頭聚了許多人，似在評品著什么，對面只一面墻，能生出什么玩意兒，八成是有玩猴兒的，人多的地方不能去，他告誡自己，但不知怎么腳步還是移了過去。
“好啊”他聽到有人叫。“那女人詞寫得著實不賴，可惜老大不小，怕嫁人了吧！”“纏綿悱惻，才女啊”有人這樣說“心這么悲，怕不是長壽的相！”有人憂著心，聽了這些話，陸游更不能不看了，他向里頭擠去，原來是首詞兒：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花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相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陸游輕輕地念出來，不知覺間，眼里滿是淚水，這詞兒他知道是誰寫的，她的名字叫唐婉，當(dāng)時他一定在背看池塘楊柳，扶著漢白玉雕欄。他竟沒有感覺到唐婉就在身后。正尋思怎么回避，唐婉一定想上來打個招呼，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她也許望了好久好久，就是不見陸游回頭，含著女子的矜持，她或許還將去忙事，又想告訴陸游我來看過你了，你沒有打撓你，你可在池塘中見到鴛鴦，去年我們也曾來過，親愛的啊，你的心正如我的心一樣，縱像風(fēng)箏吹到天邊，也有一線牽著，我寫下我的苦境，正是這個意思，牛郎和織女，他們還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呢，我可以給你寫話，我給你寫的話就是沈園的墻上，墻不拆，它就在！
陸游想，幾句話，明白極了，這的確是個大錯因為一件事如果對，只會給人愉快開心——不知為何，看到這傷心的話語，他竟有些安慰，好像自己在黑暗里行走，另一人陪著自己，雖然各自看不清，但能想象到彼此的情形。這也是錯了，他即然愛唐婉，為何倒希望她在黑暗里絆呢，通通都錯了，自己生來也是錯，游春更大不該了，他猛地想起《孔雀東南飛》里的句子：“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為自己的想法興奮不已，立即想把這事告訴唐婉。然后“生人做死別”他就著這興頭，走出人群，當(dāng)眼里沒見著這詞兒，突然明白自己的可笑。他發(fā)見自己總把問題想得簡單了，所以吃苦頭。這事走得通么，即便能走通，他也是不愿的，他可以不想回家，可以摒棄一切，但他放不下男兒的理想，他擔(dān)著一擔(dān)兒哩，放下這頭放不下那頭，兩頭放下又心有不甘。“也許我并不想死”他心里想，我只是想發(fā)泄一下心里的感情，譬如吧，人要新陳代謝才成，唐婉也是，以至于寫《孔雀東南飛》的人也是，感情得不到發(fā)泄，就會燒壞腦子，因此，不識字的瘋打拳腳，識字的寫字，于是有詩歌，心情膨脹時寫來的詩歌是做不得準(zhǔn)的，無非都夸張著，世事并不是那樣，就粉飾成那樣，這樣人心就安定了，情緒平了，后來想起，付之一笑。
他想通了這個道理，心里頓時暢快，找來一支筆，在后面文不加點地和了一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分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他寫東西從來沒有這般順的，寫到一半，等到下個月，才續(xù)得個尾。所以這還是假的成份多。因為不關(guān)自己，不用設(shè)身處地地想，可以一蹴而就。八成還是夸張的調(diào)調(diào)，他像看著別人的詞，放下手里的筆，又一群人圍了過來“好”有人說，陸游想對他們吼：好個屁，這是假的！但心里頭卻對別人的叫好感到安慰。寫好了，唯一缺的是唐婉來看，他覺得一身輕松，唐婉總會看到的，沈園不倒，它就在！
他像完結(jié)一樁心愿袖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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