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楊姑姑本來微笑著看這些小姑娘天真地討論著,曾幾何時,她和宋姑姑也是這般年紀。待到阿寧說了這句,楊姑姑有點責(zé)怪地看了她一眼,“胡說什么?太子殿下生性簡樸,按宮規(guī),他本來是可以用十六人的大轎的!”
阿寧吐了吐舌頭,“怪不得,我覺得他還沒婁尚侍威風(fēng)呢。”
楊姑姑又淡淡地說:“女官大人們的威風(fēng),本來也差不了多少。”
阿寧看楊姑姑并不生自己的氣,大著膽子又問:“聽說女官們還可以上朝?”
楊姑姑目光看向了遠方,“前朝有一位四品女史,的確曾經(jīng)和男人們一起上過朝,據(jù)說當時連宰相爺都要讓她三分。因為她,先皇還特地公布了一條律法:凡五品以上女官,都可以上奏折參議朝政。不過現(xiàn)在新朝初立,女官們忙后宮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上朝?”
陸貞本沒在意這些談話,聽到楊姑姑所言,心中頓時一動:如果我當了女官,那爹爹的冤屈……
她跟著問了一句:“那女官要是有了冤情,或者是犯了罪,那該怎么辦呢?”
楊姑姑別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女官也是朝廷命官,有了冤情,按律可以不經(jīng)刑部,直接向大理寺請求重審。至于犯了罪,你也是學(xué)過宮規(guī)的,難道不知道高位女官都可以按照《八議》里的議貴原則,死罪可免,活罪立減一等嗎?”
陸貞眼里浮出欣喜,也沒繼續(xù)追問,只一心盤算著接下來的事情。
一行人送完食物后,又回到用勤院的庭院外練習(xí)起插花。沒多久,陸貞就在自己面前擺起了幾盤風(fēng)格各異的插花,比旁邊的宮女明顯多了一倍有余。
風(fēng)波后,宋姑姑收斂了許多,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陸貞,和一旁的楊姑姑閑話,“這個陸貞,以前拼命裝笨,現(xiàn)在又不知在動什么歪腦筋,怎么什么事都搶在前面!”
楊姑姑剛剛從外面回來,她看了陸貞一眼,沒有回答宋姑姑,拍了拍手,示意宮女們停止動作,“好了,大家先停下來,我有事要說。”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淡淡地吩咐道:“剛才內(nèi)侍局傳令過來,說三天以后,太后將在清韻閣設(shè)宴賞菊,后宮所有的娘娘都會出席。這是宮中近來最大的盛事,司衣司那邊人手不夠,所以我們用勤院也必須幫她們趕制一批新鞋。待會兒有人送布料過來,我會帶著你們一起做。這是急活,大家得做好熬夜的準備!”
她指揮著宮女們給這批小宮女分發(fā)完布料,又細心指點了裁剪,這才派分人手,“阿寧,你負責(zé)陳貴人的!阿碧,你負責(zé)王尚儀的!陸貞,你負責(zé)徐芳儀……”
宮女們?nèi)齼蓛煞滞杲M,抱走自己的布料,開始動手起來,入夜后也沒休息,點上蠟燭后,又開始畫起了細細的花樣,這一忙,直到蠟燭燒盡才算初現(xiàn)端倪。
在一旁督工的楊姑姑看大家都忙得差不多了,體貼地囑咐著,“好了,明天再接著做一點,差不多也就可以完工了。大家先把東西放在這里,回去休息吧。”
宮女們有氣無力地回答:“謝謝姑姑。”陳秋娘和陸貞本就在一處做活,聽到這話,歡喜地放下手里的活計,拉著陸貞就往房間走。楊姑姑笑著看她們打著呵欠走遠,巡視了一遍,這才關(guān)上了殿門。
第二天,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的清晨。
陳秋娘面色蒼白地站在自己的鞋面前,發(fā)出尖叫的女子正是她,眼下里,她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群宮女好奇地朝她看了過去。
阿寧不滿地對她說:“這么大聲做什么?差點害我戳到手!”
陳秋娘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嗚咽的哭腔,她哆嗦著手指著自己繡著菊花的雪白鞋面上,“我的鞋,我的鞋!”那上面赫然多了兩塊大的褐色血跡,格外扎眼。
阿寧對她翻了個白眼,“是不是你昨晚不小心蹭上去的?”
陳秋娘聽到她這話,更急了,連連頓足,“怎么可能?昨晚走的時候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一旁的一個圓圓臉的宮女陰陽怪氣地落井下石,“這可糟了,這可是做給麗嬪娘娘的呀。她脾氣一向不好,要是被她看到了……”她欲言又止,可是話里的意思清楚無疑。
陳秋娘急急地說:“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陸貞,你還記得吧?昨天臨走的時候,我隨便把鞋放在桌子上,還是你跟我說怕沾了灰塵,幫我放在籃子里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凌厲地看向了站在一邊看她笑話的阿碧,“是不是你?上次你就故意……你干嗎老害我?”
眾人都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阿碧。阿碧面帶譏諷地看著陳秋娘,“難怪別人老說你是只瘋狗,昨晚我是第一個走的,哪有時間理你?”
陳秋娘更加肯定了心里的判斷,又看眾人都用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在打量著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眼淚立時流了出來,含恨說:“不是你那是誰?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都想讓我遭罪……”
陸貞本來一直都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在陳秋娘的鞋面和自己的來回看了幾遍,兩人的鞋面都放在她的籃子里,她心里明白了過來,但大庭廣眾之下不便明說,便走到陳秋娘身邊,拿起自己的鞋面塞到陳秋娘的懷里,“別哭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用急,我這雙繡鞋已經(jīng)差不多繡好了,你先拿上去交差。麗嬪娘娘這雙,就說是我繡的,出了事,我來頂著。”
陳秋娘口里推辭著,手里卻緊緊地抓著鞋面不放,“不行不行,要是娘娘她怪罪下來……”
陸貞柔聲安慰她,“沒關(guān)系,我自有辦法。”
兩人還在說話,宋姑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了,大聲催促著宮女們,“還圍在一起做什么?大家手快點,正午之前,這批繡鞋都得交上去!”她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了陸貞手里拿著的陳秋娘那塊染血的鞋面,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
陸貞對她深深看了一眼,沒有接話,卻走到了一邊的書桌上,找了幾種顏料調(diào)起了顏色,沒一會兒,她就提起了筆在鞋面上開始畫起來。
宋姑姑不明所以,但她難免心虛,厲聲問陸貞:“陸貞,你又在搞什么花樣?”
陸貞抬起頭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說:“姑姑,有人下手要害我,我總得想法救救自己的命吧?”宋姑姑一時詞窮,竟然半天都說不上話來。
陸貞沒理她,又繼續(xù)在鞋面上畫起來,幾個和她關(guān)系好的宮女都圍到她身邊,好奇地看她到底在做什么。只見這短短的時間,陸貞已經(jīng)把那兩塊血跡變成了一只蜜蜂和一只蝴蝶圍在菊花旁邊,宛若天成。阿寧興奮地說:“對!在這再加幾針黃線和黑線,這蜜蜂就更真了!”
陳秋娘看她化腐朽為神奇,破涕為笑,“太好了,陸貞你的手真巧!”
她的話剛說完,楊姑姑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原來楊姑姑在眾人沒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然來了殿里,冷眼旁觀許久,此時走到陸貞身邊,拿起她剛畫完的鞋面細細端詳起來。大家看她一臉的嚴肅,都不敢再說話,整個殿里安靜得就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陸貞細細看她并沒有生氣,恭敬地說:“是,奴婢小時候曾經(jīng)聽我娘說過,前朝有位畫工不小心污了扇面,也是這樣補救的……”
楊姑姑深深看了一眼,許久才說了一句肯定的話:“做得不錯,這樣鮮亮的活計拿上去,麗嬪娘娘可是要出盡風(fēng)頭了。”
一旁為陸貞擔(dān)心的宮女們也輕松下來,都圍到楊姑姑身邊唧唧喳喳著說東說西的。陸貞卻一臉平靜,她的眼神找著宋姑姑的身影,看到她恨恨地轉(zhuǎn)身走了,這才流露出一絲笑意。
楊姑姑帶著憐愛的表情對身邊的小宮女們說:“好了,大家都快去干活吧,別誤了時辰。”眾人這才意猶未盡地紛紛散了?慈硕甲吡耍惽锬锴那牡匕殃懾懤揭贿,面有難色地說:“陸貞,有件事,我想求你幫忙……”
陸貞好奇地看著她一張臉都憋得通紅,“什么事兒?”
陳秋娘扭扭捏捏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你知道,上次我因為……你那個事,被尚侍大人打過,別人說,像我這種人,以后考試的時候,八成都會考不過?晌壹依锞硾r不好,全家人都指著我能夠待在宮里,要是我這次能在麗嬪娘娘面前出個頭……”她一邊說一邊打量著陸貞的臉色,自己也越說越覺得自己不太像話。
陸貞爽快地把鞋面塞給了陳秋娘,“這算什么事啊,這鞋本來就是你做的嘛。”
陳秋娘一愣,沒想到陸貞這么痛快,有點難以相信地看著她,眼淚又流了出來。她感激地對陸貞說:“你真是個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會報答你的!”
她給陸貞深深鞠了一個躬,快速地拿過鞋面回到一邊繡起花來。陸貞笑著搖了搖頭看著她。阿寧看陳秋娘走遠了,才走到了陸貞身邊,有點抱怨地說:“陸貞,你也太心好了,那明明是……”陸貞笑著對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又小聲對她說:“別讓人家知道。在宮里,誰都不容易。”
她沒注意到楊姑姑其實沒走遠,正站在角落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日暮時分,忙完了手頭工作的小宮女們在用勤院里嬉笑著,雖然還在練習(xí)一些禮儀,但眾人有說有笑的,好不熱鬧。楊姑姑坐在一旁看著她們打鬧,偷得浮生半日閑,就隨她們?nèi)チ恕_h處的盛宴的絲竹之聲漸漸變?nèi),乃至不見,那份歡樂懸在天邊,聽起來那么近,可是放眼望去,四下里一片盡空,不知道觸手之處會在哪里。
楊姑姑的眼睛看向了遠處,冬天也快結(jié)束了吧。遠遠地,一個宮女急急地走進正殿,一直走到了她的身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話,楊姑姑的神色立刻莊重了起來,往外迎出去。沒多久,司正女官就走到殿外。楊姑姑畢恭畢敬地行著禮,“奴婢參見司正大人。”
司正女官平和地說:“起來吧。”
楊姑姑站起了身,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大人今日駕臨,有何吩咐?”
司正女官依然平和地問她,就好像在閑話家常,“太后娘娘要我來用勤院問一問,今天菊花宴上各位娘娘的繡鞋,是不是都是你們這兒做的?”
楊姑姑陪著司正女官進了殿里,聽到她這般問,賠著笑回答:“是。奴婢的確是按照司衣大人的吩咐,安排這些見習(xí)宮女做的。”她指著殿里的宮女們。眾人都不再說話,只是看著這一行人。
司正女官點了點頭,低聲問:“那給麗嬪娘娘做鞋的,又是誰?”
楊姑姑指著遠處的陸貞幾人,“是她們這幾個。”
司正女官的目光投向了她們,走近了幾步,眉毛一挑,“哦,我倒要看看,是誰生了這副巧手。”
她漸漸走進了宮女里,正在練習(xí)的陸貞認出司正女官的服色,忙起身垂手而立,其他小宮女見她如此,也紛紛效仿。
司正女官打量著幾個人,出言問道:“麗嬪娘娘繡鞋上的花樣,是誰繡的呀?”
眾人只道陸貞的才華讓太后看到,這下有獎賞了,說不定就此飛黃騰達,紛紛用羨慕的眼神看向了她,只有阿碧咬了咬唇,將嫉妒的眼色收到了眼底。陸貞卻推了推陳秋娘,鼓勵地看著她。陳秋娘本來還在猶豫,得到陸貞默許,臉上一喜,上前一步,“大人,是奴婢做的。”
司正女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些個蜜蜂、蝴蝶什么的,也是你想出來的?”
這次陳秋娘答得很快,“正是奴婢所想。”
阿寧在一旁臉色一變,準備說話,陸貞早就看著她,趕緊拉了拉她的衣袖,給她使了個眼色。阿寧看陸貞這般,只好有點不服氣地看了陳秋娘一眼,鼓著腮不言不語了。
司正女官又問道:“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是不是有誰給你出過主意?”
陳秋娘有點心虛,但還是挺了挺身體,“沒有別人給我出主意,奴婢只是偶然看到花園里的蜂蝶,想要別出心裁,才自己繡了這兩只蜂蝶。”
聽到她這么說,司正女官微笑著說:“你倒是聰明……”
像是提前得到了獎賞一般,陳秋娘欣喜萬分地說:“謝大人夸獎!”
司正女官笑了笑,“太后賜你御酒一杯,快謝恩領(lǐng)賞吧。”此言一出,眾宮女們都羨慕地朝陳秋娘看去,能得到太后的垂青,這是幾世才能修得的好福氣,陳秋娘的臉上也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唯有楊姑姑臉色大變,她站在人群之后,沒人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
陳秋娘上前一步接過宮女遞給自己的酒杯,“奴婢謝太后娘娘隆恩!”一飲而盡后,她站起了身,想了想,對司正女官說:“大人,我還有一事稟報,其實這次繡花的事,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多虧……”楊姑姑臉色大變,想都不想?yún)柭暫八?ldquo;陳秋娘!”
陳秋娘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不解地看向了楊姑姑,“怎么了?我只是……”她一句話并未說完,臉色就變了幾變,痛苦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倒在了地上,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嘴角卻流出了黑血,不一會兒,就停止了呼吸。
眾人早已被這一幕驚呆在了原地,陸貞最先反應(yīng)過來,撲到她身邊拼命搖著她,“秋娘,秋娘!你怎么了?”
恐懼和不解寫在了她的臉上,她鼓起勇氣試圖喚醒陳秋娘,但陳秋娘的身體已經(jīng)漸漸僵硬了。司正女官冷冷地吩咐,“拖下去吧。”早有跟隨她的宮女們熟練地走上前來。司正女官轉(zhuǎn)身欲走,“好了,你們繼續(xù)做事吧。”
楊姑姑追上前低聲問她:“司正大人,請問陳秋娘她到底犯了何事?”
她平日里和司正女官交好,司正女官也就頓住了腳步,低聲告訴她:“我實話告訴你吧,就因為她繡的那對蜂蝶,麗嬪娘娘在賞菊宴上被大家嘲笑成‘招蜂引蝶’,她人年輕,面子又薄,羞憤之下,竟然尋了短見!等宮女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太后娘娘要我嚴查處理,如今我只處死陳秋娘一人,也是為了保全你和用勤院。”
楊姑姑臉色一凜,忙深深行了一禮,“奴婢謝過司正大人救命之恩!”
一直等到司正女官走遠,她才站直了身,回過頭,看到陸貞正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陳秋娘的尸身早已經(jīng)被宮女們拖走了,她出聲叫住陸貞,“你去我房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