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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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貞也愣住了,她飛快地轉(zhuǎn)動著眼珠,遂想起了以前的情景,太妃那棵桂花樹下白色的土看起來和瓷土也十分相似,遂脫口而出,“不用出宮,我有辦法!青鏡殿說不定就有能燒瓷的瓷土!”
她說完這句,就急不可耐地往青鏡殿奔去。剛進(jìn)殿里就和丹娘撞了一個滿懷,丹娘追在她身后問道:“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考得怎么樣?”
陸貞哪里有時間和她多說,早已跑得遠(yuǎn)了,她沖到桂花樹旁邊才止住步,挖起下面的白土,又試吃了幾口,這才眉飛色舞道:“老天保佑,我陸貞命不該絕!”
緊跟著她而來的丹娘卻嚇壞了,“姐姐,這東西不好吃!你沒事吧?”
陸貞沒看她,半蹲著站起身,用裙擺裝起了土,嘴里說著,“別怕,我沒瘋,我好著呢!”
她一言即了,不耽誤任何工夫,發(fā)足往內(nèi)務(wù)局趕去。三下兩下和好了瓷泥,端著進(jìn)了一行人都在的房間,立刻坐在輪車旁邊,熟練地拉起胚來,不一會兒,幾個凈瓶的雛形就顯現(xiàn)了出來,這下讓一旁的工匠都看呆了。她又依次拿起泥坯,開始用小刀熟練地修胚、勾花,之后把修好的泥坯一個個小心放在扇下,回頭問工匠:“有石灰水嗎?”
早有膽大的工匠打了一盆石灰水進(jìn)來,陸貞道謝了一聲,小心地拿刷子刷了一層石灰水在泥坯的表面。工匠好奇地問,“姑娘,你這是做啥?”
陸貞微微一笑,“上釉,你們燒陶的時候也可以用石灰水,燒出來的釉色會很漂亮的!”
朱少監(jiān)滿意地看著陸貞熟練地操作著,又吩咐一旁的工匠,“你們閑在那兒干嗎?還不趕快去拉扇子生火!”
那些工匠早就看得入迷,這時戀戀不舍地走到一旁,拉動起巨大的排扇,之前和陸貞說話的膽大工匠幫陸貞一件件把泥坯放在扇下的火堆旁。朱少監(jiān)走上前來,安慰陸貞道:“有他們幫忙,這泥坯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干。”
陸貞這才來得及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大人您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要沒有您兩肋插刀,我就……”
朱少監(jiān)正色道:“用不著說這些,惜才之心人皆有之。再說這制瓷之事全是你身體力行,我不過只是出借一座陶窯而已,也談不上什么幫忙。”
陸貞看了看他,深深地福了一福——這宮里,還是有好人的。她不再多說,上前問工匠:“大哥,不知道燒窯的柴火準(zhǔn)備好了沒有?”
一行人一起往窯窖走去,陸貞在工匠的幫忙下,把之前風(fēng)干的泥坯放在匣缽里,熟練地擺上了窯床。眾人先退出陶窯,陸貞卻走在了最后,一揚(yáng)手將一小塊東西放在了匣缽里面。
她擺好匣缽,這才走出了窯口,膽大工匠長喝一聲:“點(diǎn)窯火……”
有人把火把丟在潑了油脂的松枝上,窯火騰地一下燒了起來。陸貞本準(zhǔn)備守在窯外,又被人勸著進(jìn)了工棚遠(yuǎn)遠(yuǎn)守著,那之前一直和她搭話的膽大工匠也很識趣,端了一碗水給她,“渴了吧?喝口水。”
陸貞笑了笑說:“不用了,倒是大哥你們忙活了這么久,也該歇著了。”
那膽大工匠看她為人客氣,和平日里自己接觸的那些狐假虎威的宮女們都不同,也壯著膽子道:“俺不累!您別喊俺大哥,叫李大膽就行!俺打十歲起凈身進(jìn)了宮,天天干的都是燒窯打土的粗活,可倒不知道這陶窯里還能燒出金貴的瓷器來!姑姑你是個明白人,要不跟俺們講一講,這陶和瓷,到底有啥不同?”
這話讓陸貞想起爹爹陸賈還在的時候,自己一手的燒瓷技術(shù)就是爹爹手把手教的,不禁對著火光發(fā)了半天呆。眾人都以為她不想說,也不再問,陸貞卻開口說道:“陶和瓷,其實(shí)原本沒什么差別,都是把土放在窯里,用大火猛燒而成,只是燒陶的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的黃泥粘土,而燒瓷的泥坯則必須得要瓷石。咱們北齊不產(chǎn)瓷石,而南陳卻有很多瓷石礦脈,所以南陳的瓷器名揚(yáng)天下,但在北齊卻成了極其少見的珍品。我也是湊巧發(fā)現(xiàn)青鏡殿有些泥挺像瓷石粉的,所以才大著膽子試這一回……”
工匠們本來還站得挺遠(yuǎn),聽到陸貞在說,都好奇地圍過來聽住了。
陸貞又說:“你們以前燒陶都是用普通木柴吧?那樣火溫不高,所以就算怎么燒,都燒不成瓷器;但今天,我讓你們換了含油多一些的松木,你看,那火焰已經(jīng)是金橘色了,只有這種顏色的火焰才能燒得出好瓷。”
這李大膽感激地說:“陸姑姑,你咋把這些都跟俺們說了,燒瓷這活在咱們北齊可金貴呢,也就京城有兩三家大富人家才懂,你說得這么詳細(xì),就不怕俺們偷師?”
陸貞笑著說:“各位大哥雖然是在宮中供職,可要放到民間,肯定也是數(shù)得出的能工巧匠,我今天不過是跟各位切磋一下,以后還請各位多指點(diǎn)呢。”她并不抬高自己,又把眾位工匠捧了一捧。
那李大膽十分高興,說道:“呵!宮里的宮女姑姑俺也見了不少,可還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手又巧脾氣又爽快的!放心吧,你把俺們當(dāng)兄弟,俺們也肯定賣命幫你!”兩人這番對話被朱少監(jiān)看在眼里,朱少監(jiān)微微一笑,又聽到陸貞在說:“古時制瓷之法,其實(shí)分為六步,先淘凈瓷土,再塑成泥坯,風(fēng)干之后,用石灰上釉,最后再入窯燒制五個時辰即可,只是燒窯的時候,不僅要看著窯火的顏色,還得……”他心里暗想,這陸貞還真的一點(diǎn)都不藏私,著實(shí)難得。
這一來二去,就講解了一夜,天色微亮,陸貞站到窯門口發(fā)令,“熄窯火吧。”窯門緊接著就被打開了,一陣煙塵往外沖出散開,陸貞心里著急,發(fā)足就想往里沖,那膽大工匠連忙攔住了她,“那里頭可熱了,你等著,俺們幫你拿!”
他招呼一聲,另一個窯工和他一起披著厚衣,沖進(jìn)了窯內(nèi),不一會兒,兩人戴著手套端著兩只大匣缽奔了出來,放在了地上。
陸貞走到地上的匣缽旁跪了下來,李大膽剛想掀開匣缽,陸貞卻攔住了他,“等等!”她渾身發(fā)抖,又期待,又怕無勞而返——如果失敗了,自己這輩子就再也考不了女官了,又怎么能報父親的血海深仇呢?朱少監(jiān)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打開吧,陸貞,無論如何,你都已經(jīng)努力過了。”
陸貞呆了半晌,才點(diǎn)了下頭,生死由命,一切早就注定了,自己再怎么遲疑,現(xiàn)在也無法改變了,她接過工匠遞給她的木夾,掀開匣缽蓋。
幾乎是同一瞬間,大家都咦了一聲。
李大膽揉了揉眼睛,拉著旁邊的工匠,“俺沒看錯吧?這瓶子咋會是白色的?”朱少監(jiān)也吃驚了,顫抖著聲音問道:“白瓷?陸貞你竟然燒成了白瓷?”
陸貞用包著布條的手拿起凈瓶仔細(xì)檢查,那只凈瓶呈現(xiàn)出白玉一般的美態(tài),渾身上下并無一點(diǎn)瑕疵。與此同時,工匠們發(fā)出一聲歡呼,把陸貞包圍在中央。她興奮地高高舉起凈瓶,在初升的陽光之下,那只晶瑩如玉的瓷瓶,散發(fā)著神秘的光芒,讓人禁不住就此臣服在它的腳下。
自先古舜帝創(chuàng)制陶瓷之術(shù)以來,三千年光陰彈指而過,雖有萬千名瓷流傳世間,但瓷色皆為黃綠或青色;式ㄔ晔辉,世間第一盞白瓷誕生于北齊內(nèi)宮宮女陸貞之手,自那時起,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磐”的美譽(yù)才漸漸流傳開來。
眾人興奮之時,陸貞趁別人沒發(fā)現(xiàn),匆匆從匣缽里揀出了一件東西,放在了自己袖中。這才抱起白瓷瓶,一路往藝考考場奔去。
她一路狂奔到藝考考場門外,已經(jīng)聽到王尚儀在說:“本宮說過,遲到者,取消資——”她連忙將白瓷瓶藏在了自己的身后,“等等,我來了!”
王尚儀微微一愣,“你倒會趕巧。好了,大家把自己做好的寶物都依次放上來吧!”先前大家都知道陸貞的線被人動了手腳,王尚儀心想,我就看你能交出什么東西來。
王婁兩人面前一個長桌專用來放宮女交上來的寶物,阮娘在一旁清脆地報著,“宮女趙淑,獻(xiàn)上百寶燴鹿羹一盞!宮女陳蕓,獻(xiàn)上雙面飛白繡書一幅!宮女錢三娘,獻(xiàn)上金絲玉線長衣一襲……”
她停了一停,看向陸貞,“陸貞,你的七寶瓔珞呢?”眾人都是心知肚明,王尚儀的嘴角已經(jīng)流露出了譏諷,婁尚侍免不了著急地看向陸貞。
陸貞不動聲色地將自己藏在袖里的白瓷瓶放到桌上,婁尚侍打眼看去,不敢確信地戰(zhàn)著聲音問:“這……是玉?”
陸貞大方地說:“不,這不是玉,而是奴婢燒的白瓷。”
婁尚侍哆嗦著雙手捧起了那小小的瓷瓶,“白瓷,天啊,這世間竟然會有白色的瓷器?”她如癡如醉地看著,其他宮女都用羨慕的眼神看向了陸貞,白瓷出現(xiàn),聞所未聞,這回陸貞是贏定了。王尚儀卻狐疑地看向了陸貞,“這是你燒的?這真的是瓷嗎?”
像是早就料到了王尚儀會為難自己,陸貞鎮(zhèn)定地說:“正是奴婢昨晚親手做的,內(nèi)府局的朱大人和諸位工匠都是見證。”
王尚儀又說:“不會是你涂了什么白粉吧?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有白色的瓷器?”
陸貞微微一笑,“大人請盡管查驗(yàn)。奴婢聽說,古有和氏璧,其白如雪,始皇得之而一統(tǒng)天下。之前各朝各代只有青瓷黃瓷,奴婢能在本朝破天荒地?zé)霭状,也一定是因(yàn)榛噬弦匀实轮翁煜拢袆恿松咸,才會賜下如此吉祥之兆吧?”
王尚儀看她這么說,臉色一變,“你又是花言巧語……”
婁尚侍心里得意,打斷了她的話,“王姐姐,你沒見過白瓷,那是你沒見識,但你總不能說咱們皇上不是圣明天子吧?哎呀,大家別愣著,都過來看看,你,你,還有你,都自個兒說說,你們做的東西,能比得上陸貞這白瓷嗎?”
那其他幾個宮女又怎么不明白,上前看了看,互相又使了眼色,齊聲說道:“奴婢甘拜下風(fēng)!”
婁尚侍笑容滿面地看著王尚儀,“王姐姐,現(xiàn)在勝負(fù)已經(jīng)分明,你也該宣布今年誰能晉升女官了吧?”
王尚儀冷笑一聲,“那是當(dāng)然!只是,誰都可以晉升女官,陸貞卻不能!”她緩緩說道,“陸貞這白瓷的確前所未有,可是婁尚侍你別忘了,當(dāng)時陸貞報名的時候,說自己要做的寶物可是七寶瓔珞!考狀元切忌文不對題,這藝考自然也是如此!”
陸貞急急說道:“可尚儀大人,您當(dāng)時也沒說過不許臨時更改藝考的寶物。”
王尚儀回頭打量她,“還在狡辯!好,就算你藝考得了第一,可別忘了你的筆考沒有成績。本座以為,陳蕓的雙面飛白繡書在藝考中可列前三,而她還是筆考魁首!即便按三七之?dāng)?shù)來分,她也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
她看陸貞愣在了當(dāng)場,出言譏諷,“本座也佩服你有一雙巧手,只是陸貞,身在內(nèi)宮,你就得學(xué)會嚴(yán)遵上令,恪守宮規(guī),言出必行!”
陸貞只能低聲說:“謝大人教誨!”
王尚儀嘴角浮出一絲殘忍,“既然如此,你還記得與本座的賭約嗎?”
婁尚侍看她擺明就是要斷掉陸貞的退路,大怒道:“王璇,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尚儀針鋒相對地說道:“住口!本座只是在教陸貞什么叫做言出必行!婁尚侍,你別忘了,這個晉級考試不是為了你婁家選拔親信,而是為我北齊朝遴選最優(yōu)秀的女官。如果她連信守諾言都做不到,以后還怎么讓下屬信服?”
婁尚侍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陸貞拉住了她的手,“尚侍大人,您不用爭了,尚儀大人說得對,是陸貞自己沒用。”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一滴滴地砸到了地上。是啊,自己又能怎么辦呢?只能怪自己不爭氣,明知道王尚儀多番為難自己,只想把自己趕走,自己沒識破,才被人害了,說到底是自己太相信別人。她心里悔恨交加,頓覺人生了無希望,父親之仇報之無望,自己和高展也早就沒了未來——人生在世,最苦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