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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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出整窯白瓷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整個皇宮都為之一震,沒多久孝昭帝就下了恩典:冊封青鏡殿宮女陸貞為八品掌珍,入司寶司供職,并特令無需入住六司官邸,此后仍居青鏡殿!宮中人人無不瞠目結(jié)舌。早就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皇上格外關(guān)照這個宮女,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了,不然怎會半年之間,她就從最底層的宮女坐到了女官。但又聽說這陸貞燒出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白瓷,才會令皇上龍心大悅,一時間人們議論有之,大多還是羨慕陸貞有這般的好運氣。
陸貞沒想到這一日這么快就到來了,這天她和楊姑姑一起在內(nèi)侍局做著準備工作,楊姑姑細心地幫她穿好了女官的衣服,感慨地說:“沒想到,你還真的做到了。”
她看陸貞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又好氣又好笑,幫她擦掉,“好了,這個時候不能哭。”
陸貞只是拼命點著頭,哪里說得出來話。
就在這時,臘梅推開了房門,“準備妥當(dāng)了嗎?”
陸貞看向她,“已經(jīng)好了。”
臘梅含笑示意跟在自己身邊的宮女,大家長聲通傳道:“候任女官陸貞上殿——”陸貞一顆心怦怦亂跳,還是堅定地邁出去了步子,一路走入內(nèi)侍局正殿的堂下,不久之前,她還在這里被審問過,惶惶不安,以為自己要命盡于此,但物是人非,今天卻是自己在這里授髻的日子,離憑借自己力量為父親報仇更近了,她握緊了拳頭,跪在了堂前。
宮女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授髻。”
陸貞看走下來的人所穿的鞋并不是婁尚侍,不禁一愣,抬頭望去,來人卻是杜司儀,不禁呆在了原地。
杜司儀冷冷地看著她說:“鎮(zhèn)定點兒!都是當(dāng)了女官的人了,怎么還這么沒定性?低頭!”陸貞趕緊收了收神,低下頭來。
杜司儀親自把假髻給她戴上,用發(fā)針插緊后高聲說道:“奉承天恩,加汝陸貞為八品掌珍,望自此勤勉不輟,為國效力。”
陸貞恭敬地拜謝道:“謹遵上訓(xùn),愿此生勤勉不輟,為國效力。”
她抬起頭,婁尚侍也含笑沖她走過來,把一根金步搖插上她的假髻,“這是八品女官可用的飛魚釵,司寶司的劉司珍前些日子剛剛因病從宮中退職,從今往后,司寶司的大小事務(wù),可就由你全數(shù)做主了。”
陸貞又跪謝道:“奴婢拜謝尚侍大人!”
婁尚侍笑著看著她,“說錯話了,記住,以后你就不再是奴婢了,以后見到我們,要稱‘下官’。”
陸貞愣在了原地,腦海里回想著婁尚侍才說的話,從今往后,我就不是奴婢了!是啊,從這一天起,我再也不是奴婢了,這以后,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尊嚴。她不禁流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天夜里,楊姑姑陪著她,兩人一路慢慢往回走,楊姑姑出聲問她,“明兒就去上任?”
陸貞紅腫著眼睛,“嗯,今天尚侍大人已經(jīng)叫臘梅送了一堆以后我要穿的官服,唉,當(dāng)女官真是麻煩,每個品階的官服都不同。你說,我要是從八品一步步升到六品,那還不得換幾十套官服?”
一番孩子氣的話把楊姑姑逗笑了,“還是個孩子脾氣,才剛戴上假髻,就想著升官了。”
陸貞又嚴肅地說:“要升到六品,我才能向大理寺請審我爹的冤案,在此之前,我是不會停步的。”
楊姑姑幫她理了理剛才被夜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我相信你做得到,唉,現(xiàn)在距你你進宮那會兒,也不過才是大半年的時間。誰想得到那時候到仁壽宮亂爬墻頭的小丫頭,有朝一日,竟然連我都得尊稱一聲‘大人’呢?”
陸貞拉住楊姑姑的手撒嬌,“姑姑,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您永遠是我的姑姑!”
兩人其樂融融,楊姑姑打著趣,“只怕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這個姑姑了……對了,那個侍衛(wèi)到底怎么樣了,他收下你的腰帶沒?現(xiàn)在你當(dāng)了女官,身份倒是能和他匹配了!”
她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卻說中了陸貞的傷心事,陸貞本來還滿是笑容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低下頭黯然地說:“別說了,我現(xiàn)在不想提他……”
楊姑姑看她這番姿態(tài),心里明了,先自后悔自己不該提了,兩人都不說話,青鏡殿上上下下格外安靜。良久,一聲烏鴉聲響,撲啦啦從庭院里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她一人回了房間,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時想到終于給父親報仇了,不免激動萬分,一時又回想起高展冷冷甩開自己的手,每一句冰涼的話語都在不停重復(fù)再重復(fù)……也不知道糾結(jié)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大清早,卻被丹娘拼命搖醒了,丹娘口里嚷嚷著,“已經(jīng)不早了,大人你醒醒!”
陸貞打著呵欠看著窗外剛剛泛起了魚肚白,“才剛剛天亮,讓我再睡會兒。”
丹娘卻不由分說,搶過她還戀戀不舍地抱在懷里的被子,義正言辭地說:“不成!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女官大人了,今兒又是你去司寶司任職的第一天,起晚了會被人家笑話的!你不知道呀,六司的那些大宮女,個個都是人精,你要不打起精神,沒準兒一個不小心,就被她們欺負了!”
丹娘一放話,其他青鏡殿的宮女們都圍了上來,幫陸貞穿衣服弄頭發(fā),大家知道陸貞升了女官,人人都覺得自己面子上也多了三分光彩,出去和別的宮宮女說話,再也不用被歧視了,人人動作都干凈利索,沒多久就把陸貞收拾得煥然一新。
丹娘在一旁脫口而出,“大人,你長得真好看。”
陸貞對她看了看,一甩袖子準備出門,卻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荷包呢?”
丹娘連忙從枕頭下找出荷包恭恭敬敬地遞上,陸貞收了荷包,又看著她,“丹娘。”
丹娘連忙說:“奴婢在,大人還有什么事?”
陸貞嘆了一口氣,“以后還是叫我姐姐吧。”她不再多說,早有宮女將門打開,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來,她信步走出,早有一乘紫紗小轎在外候著。兩個宮女先走在小轎前,四個內(nèi)監(jiān)抬起轎子,一路往司寶司走去。
這是皇建元年十二月十五日,陸貞正式以掌珍的身份開始了她漫長女官生涯的第一步,那時候,她才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渴望著未來如同美麗的圖畫一般在她面前慢慢展開。但她并沒想到,這條路上,除了汗水與榮華,還有數(shù)不清的坎坷與陰謀……
而現(xiàn)在,她身在小轎之中,耳邊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道路兩旁的宮女們在議論著自己。
“是啊,我還聽說皇上特別寵她,其他兩個新晉的女官都才九品,可她一上來就是八品!”
陸貞苦笑一聲,轎子漸漸走遠,很快那些閑言碎語再也聽不見了,小轎一路抬到了司寶司的門口這才放下,陸貞慢慢走了出來,放眼看去,上一次來到這里并沒有仔細去看,現(xiàn)在看來,司寶司上下鋪滿了青磚,十分簡樸,和青鏡殿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比青鏡殿小了一些。
早有宮女玲瓏上前迎她到處走走,“大人你小心點青苔,這邊是庫房,咱們司寶司的珍藏就都收在這里,這邊是正堂,各宮各司和我們打交道,都是在這正堂。”
陸貞笑著說:“嗯,上次我也來過這里。”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進了司寶司的正殿,玲瓏奇道:“大人以前不是在青鏡院嗎?怎么會過來這里?琳瑯,快來見過掌珍大人。大人,這是雜務(wù)部的掌事琳瑯,和我一樣,都是一等宮女。”
陸貞順勢看過去,那人卻吃了一驚,原來她就是上次沒好氣把陸貞從司寶司趕出去的宮女,琳瑯沒想到新來的女官大人是之前被自己趕走的人,心里惴惴不安,連忙跪在了地上。
陸貞看她臉色已經(jīng)變了,知道她怕自己公報私仇,柔聲說:“起來吧,嗯,你叫玲瓏,她叫琳瑯,這名字真好聽,還暗合著咱們司寶司的名號,這六司就是和其他宮室不一樣。”
那名叫琳瑯的宮女這才臉色稍緩地起了身,玲瓏很快又說上了話,“那可不,其他宮室,一般每宮只有兩名一等宮女?稍谠蹅兯緦毸荆馐且坏葘m女就有十位。像我和琳瑯,都是從小就選進來打理寶物的,從沒去過其他地方服侍主子。這是大人您的位置,對了,正堂后邊還有一個小院,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休息,平常也可以住在這兒。”她自然是知道琳瑯和女官的事,這么一說,給陸貞拍了馬屁,也順便給自己和琳瑯補了面子。
陸貞卻擺了擺手說:“不了,皇上有旨,我以后還是繼續(xù)住在青鏡殿,只是每日到這邊來看著就好。宮女們呢?叫她們上來吧!”琳瑯心里咯噔一聲,皇上特許她住在青鏡殿,這可是宮妃才有的待遇,莫非宮里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她越想越怕,后背驚起一身冷汗。
玲瓏連聲應(yīng)道:“是!”她趕緊推了推琳瑯,琳瑯本來一直在害怕,玲瓏一提醒,這才反應(yīng)過來,福了一福,便向外跑去。
玲瓏又繼續(xù)向陸貞說道:“大人初來乍到,咱們這司寶司,共有宮女六十八人,按例本應(yīng)設(shè)九品儀珍、八品掌珍、七品典珍、六品司珍各一人,但眼下只有您一位女官掌印。司里共設(shè)營造、收藏、修飾、寶庫、雜務(wù)五部,奴婢就是寶庫部的掌事宮女。”她話音剛落,殿外就涌進了一堆宮女,七嘴八舌地說道:“給陸姑姑請安。”
聲音雖然不齊,但十分響亮,突然這樣,陸貞反而嚇了一跳,正了正身子,說道:“姐姐們請起,不必如此客氣。我……不,本座新近到任,望各位繼續(xù)各司其職,為皇上及各位娘娘分憂。”
她舒緩了臉色,又吩咐兩個一等宮女把歷年司寶司的賬簿都找出來,要做一次統(tǒng)計。殿里的宮女們互相看了看,頗有些擔(dān)憂,但上官發(fā)話,誰又敢開口?但更多的人在想,陸貞是新官上任,自然要燒三把火,以前來的掌珍誰沒干過?又真的有幾個做下來了?還不是做做樣子!因此也不是很在意。
等到琳瑯和玲瓏將小山般的賬簿搬去陸貞房間里,她皺著眉頭打量著,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頭鎖得越厲害——這幫人,難怪國庫要如此空虛了!仔細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氣氣把玲瓏和琳瑯請來,拿起一本賬簿問道:“比如這里記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賜陳妃娘娘玉環(huán)一對,陳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這玉環(huán)按律該歸還司寶司,可為何我到庫房查看的時候,卻只有一只?”
玲瓏沒想到她真的認真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這……已經(jīng)是前朝的事了,或許陳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陸貞對她的說法很不滿意,搖著頭說:“那為何歸還時沒有寫清楚?還有這一條,皇建元年六月,外宮繳入赤金二十斤,營造部宮女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賬冊上僅重十八斤四錢,這其余一斤六錢到哪兒去了?”
玲瓏賠著笑說:“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損耗的。”這些專業(yè)的東西,諒陸貞也不會懂。
陸貞臉一沉,“即便是宮外平常金鋪,手工最差的工匠,損耗也不過二十分之一,如此算來,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損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說過,司寶司的宮女個個都是從小就挑進來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宮外的工匠呢?”這番話就是在打她們的嘴了。
玲瓏愣住了,半天才說:“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營造部的掌事叫來問問?”
陸貞哼了一聲,“不用了,營造部的事,以后再說,看來這些天,咱們要多花點時間,把賬冊好好清查一次了。”
這樣一來,司寶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宮女們來來往往,忙的都是查賬。之后所有人都進了正殿一字坐開,面前都是放好的賬簿。陸貞來回巡查著,她拿起一本查過的賬冊,看著上面的“已查,無錯”字樣,皺起了眉頭,“你看,這珍珠出庫入庫的數(shù)量都對不上,龍腦香的消耗也大得驚人,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說沒錯?”
那宮女惶恐地說:“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認識龍腦香這幾個字,還以為是熏衣服用的龍腦丸呢。”
陸貞豈能不知她這是借口,無奈地說:“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瓏和琳瑯相視一笑,她心里有了底——下面的宮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賬,是不可能的。
她緩步走向另外一個宮女,很快又看出了問題,“這兒明明是三十九兩烏金,怎么加上二十兩烏金后,變成了五十一兩?”
那宮女被陸貞一呵斥,嚇得趴在地上話說不出話來。琳瑯極為得意,走上前說風(fēng)涼話,“大人,咱們司寶司的宮女也不是個個都精通算術(shù)的。”
陸貞憤怒地看向她。玲瓏走過來說:“大人,昨兒我就勸過你,這賬,還是不查的好,畢竟前朝幾代積存下來不清不楚的賬簿海了去了,一時半會兒怎么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后的賬目,也就算是為皇上分憂了。”
陸貞死死地盯著她,氣得渾身發(fā)抖,這真是個下馬威啊,她沉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宮女們立刻都從正殿里涌了出去,隔著很遠,陸貞還能聽到她們的取笑和議論聲,“折騰什么?累都累死了!沒那個本事,就別攬那么大的攤子!”
她一個人站在正殿之中,手一直哆嗦,好半天才憤憤地重重一拳打在身邊的賬單上。明黃的陽光下,頓時飛起了大片的灰塵,將她包圍在其中。她不禁覺得有點冷,這冷浸入到骨髓里,讓人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