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用想象擴展“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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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就寫了我個人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當時,我在一個離家不遠的橋梁工地上給一個鐵匠拉風箱,白天打鐵,晚上就睡在橋洞子里。橋洞子外邊就是一片生產(chǎn)隊的黃麻地,黃麻地旁邊是一片蘿卜地。因為饑餓,當然也因為嘴饞,我在勞動的間隙里,溜到蘿卜地里偷了一個紅蘿卜,但不幸被看蘿卜的人捉住了。那人很有經(jīng)驗,把我的一雙新鞋子剝下來,送到橋梁工地的負責人那里。那時我的腳只有三十碼,但鞋子是三十四碼的,為的是能夠多穿幾年,因為小孩子的腳長得很快。我穿著一雙大鞋走起路來就像電影里的卓別林一樣,搖搖擺擺,根本跑不快,否則那個看蘿卜的老頭子也不可能捉到我。
橋梁工地的負責人在橋墩上掛上了一張毛主席的寶像,然后把所有的民工組織起來,在橋墩前站成了一片。負責人對大家講了我的錯誤,然后就讓我站在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請罪。請罪的方式就是先由犯罪人背誦一段毛主席的語錄,然后就懺悔自己的罪行。我記得自己背誦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段語錄里有“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損壞老百姓的莊稼”的條文,與我所犯錯誤倒是很貼切,盡管我只是一個饑餓的頑童而不是革命軍人。我痛哭流涕地對毛主席說:“敬愛的毛主席,我對不起您老人家,忘記了您老人家的教導,偷了生產(chǎn)隊里一個紅蘿卜。但是我實在是太餓了。我今后寧愿吃草也不偷生產(chǎn)隊里的蘿卜了……”橋梁工地的負責人一看我的態(tài)度不錯,而且畢竟是一個孩子犯了個小錯誤,就把我的鞋子還給我,讓我過了關。
但我在大庭廣眾面前向毛主席請罪的場面被我的二哥看到了。他押我回家,一路上不斷地對著我的屁股和肩背施加拳腳,這是那種抓住弟妹把柄時的半大男孩常有的惡劣表現(xiàn);丶液笏桶堰@事向父母作了匯報。我的父親認為我丟了家庭的面子,大怒。全家人一起動手修理我,父親是首席打手。父親好像從電影里汲取了一些經(jīng)驗,他找來一條繩子,放在腌咸菜的鹽水缸里浸濕,讓我自己把褲子脫下來——他怕把我的褲子打破——然后他就用鹽水繩子抽打我的屁股。電影里的共產(chǎn)黨員寧死不屈,我是一繩子下去就叫苦連天。我的母親一看父親下了狠手,心中不忍了,就跑到嬸嬸家把我的爺爺叫了來。爺爺為我解了圍。爺爺說:“奶奶個熊,小孩子拔個蘿卜吃,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這樣打?”我爺爺對人民公社這一套一開始就反感,他自己偷偷地去開小荒,拒絕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我爺爺1958年時就預言:人民公社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后來果然應了驗。但當時他是被當成了阻擋歷史前進的老頑固看待的。根據(jù)這段慘痛的經(jīng)歷,我寫出了短篇小說《枯河》與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
我的小說《紅高粱》里有一個王文義,這個人物實際上是以我的一個鄰居為模特的。我不但用了他的事跡,而且使用了他的真實的名字。我知道這樣不妥,但在寫作的時候感到只有使用了真實的名字筆下才能有神氣。本來我想等寫完后就改一個名字,但是等我寫完之后,改成無論什么名字都感到不合適。后來,電影在我們村子里放映了,小說也在村子里流傳,王文義認識一些字,電影和小說都看了。他看到我在小說里把他寫死了,很是憤怒,拄著一根棍子到我家找我父親。說我還活得好好的,你家三兒子就把我給寫死了。我對你們家不錯,咱們是幾輩子的鄰居了,怎么能這樣子地糟蹋人呢?我父親說,他小說中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父親是個土匪種”,難道我是個土匪種嗎?這是小說。王大叔說,你們家的事我不管,但我還活著,把我寫死我不高興。我父親說,兒子大了不由爺了,等他回來你自己找他算賬吧。我探家時買了兩瓶酒去看望他,也有個道歉的意思在里邊。我說大叔,我是把您往好里寫,把您塑造成了一個大英雄。他說:什么大英雄?有聽到槍聲就捂著耳朵大喊“司令司令我的頭沒有了”的大英雄嗎?我說后來您不是很英勇地犧牲了嗎?大叔很寬容地說:反正人已經(jīng)被你寫死了,咱爺們也就不計較了,這樣吧,你再去給我買兩瓶酒吧,聽說你用這篇小說掙了不少錢?
過了這個階段后,我發(fā)現(xiàn)一味地寫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家鄉(xiāng)那點子事也不是個辦法,別人不煩,我自己也煩了。我想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應該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應該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高密東北鄉(xiāng)”實際上是為了進入與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緊密相連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它是沒有圍墻甚至沒有國界的。如果說“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文學的王國,那么我這個開國王君應該不斷地擴展它的疆域。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我寫了《豐乳肥臀》。
在《豐乳肥臀》中,我為“高密東北鄉(xiāng)”搬來了山巒、丘陵、沼澤、沙漠,還有許多在真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從來沒有生長過的植物。翻譯這部作品的吉田富夫先生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尋找我小說中的東西,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沒有山巒也沒有丘陵,沒有沙漠更沒有沼澤,當然也沒有那些神奇的植物。我知道他感到非常的失望。前幾年翻譯我的《酒國》的藤井省三先生到高密去看紅高粱,也沒有看到,他也上了我的當。當然,所謂擴展“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疆域并不僅僅是地理和植被的豐富與增添,更重要的是思維空間的擴展。這也就是幾年前我曾經(jīng)提出的對故鄉(xiāng)的超越,夸張一點說,這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我心中大概地明白它的意義,但很難用清晰的語言把它表述出來。
十五年前,當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我就寫過一篇題為《天馬行空》的短文,在那篇文章里,我認為一個小說家最寶貴的素質就是具有超于常人的想象力,想象出來的東西比真實的東西更加美好。譬如從來沒見過大海的作家寫出來的大?赡鼙葷O民的兒子寫出來的大海更加神奇,因為他把大海變成了他的想象力的實驗場。
前幾天,一位記者曾經(jīng)問過我,在我的小說中為什么會有那樣美好的愛情描寫。我說我實在想不出我的那篇小說里有過美好的愛情描寫。根據(jù)中國某些作家們的經(jīng)驗,一個寫出了美好愛情的作家,一定會收到許多年輕姑娘們寫來的信件,有的信里還附有姑娘的玉照,但我至今也沒有收到過一封這樣的信。前幾年在學校學習時收到過一封十分肉麻的,但后來知道那是一個男同學的惡作劇。我回答記者的提問,說如果你認為我的小說中有美好的愛情描寫,我自然很愿意承認,要問我為什么能寫出這樣子美好的愛情,其根本原因就是我沒有談過戀愛。一個在愛情上經(jīng)驗豐富的人,筆下的愛情一般地說都是索然無味的。我認為一個小說家的情感經(jīng)歷、或者說他的想象出的情感經(jīng)歷比他的真實的經(jīng)歷更為寶貴,因為一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畢竟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是無限的。你可以在想象中與一千個女人談情說愛甚至同床共枕,但生活中一個女人就夠你忙活的了。我想在我今后的小說中很可能出現(xiàn)日本的風景,東京的狐貍姑娘和烏鴉青年很可能變成我小說中的人物,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這些全部地移植到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里來,當然要加以改造,甚至改造得面目全非。過去曾經(jīng)有過一個響亮的口號,叫作“無產(chǎn)階級沒有國籍”,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口號是一句浪漫的空話。但是不是可以說:小說家是有國籍的,但小說是沒有國籍的呢?今天我能夠坐在這里胡說八道就部分地證明了這個口號。
謝謝各位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前來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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