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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月落西宸

  日落,邯璋城東。
  
  直通內(nèi)城的古道之上,數(shù)匹快馬疾風(fēng)一樣馳過,當先一人身著白底繡金虎紋武士服,魁梧的身形沉穩(wěn)威武,眉目之間一股深沉之氣,隱帶殺伐決斷,正是穆國白虎上將衛(wèi)垣。
  
  一行人出城向東,縱馬疾馳,直到過了內(nèi)外兩城交界處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方湖光水色舉目可見。衛(wèi)垣霍然勒馬,身后數(shù)人亦是紛紛停住,其中一人道:“將軍,便是這里嗎?”
  
  眼前山野蒼巖,暮云四起,堰江、灃水兩條江流由楚國境內(nèi)穿匯至此,在奇峰峻嶺間分作渂、氿、溱、沂、沇、瀠、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繞京野的壯麗景觀。此處西泠湖正是這八水環(huán)繞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羅棋布,點綴巖林,與逐漸蕩開在湖心的夜色相襯相映,顯得幽曠而神秘。
  
  “沒錯。”衛(wèi)垣抬手一揮,“你們?nèi)グ桑磺姓瘴曳愿佬惺隆?rdquo;
  
  當先那人顯然是他心腹部將,近前低聲問道,“將軍,要不要直接動手,一勞永逸?這里畢竟是穆國,誰人能奈何得了我們白虎軍!”
  
  衛(wèi)垣微一側(cè)目,沉聲道:“莫要胡說!以那位的手段,你沒見楚國的下場嗎?如今楚國已亡,穆國形勢牽一動百,他突然傳令下來,我雖不得不防,卻也不能輕舉妄動,你等切莫魯莽。”
  
  “是。”那將領(lǐng)低頭道,“如此,將軍一切小心。”說罷轉(zhuǎn)身示意,身后諸人頓時分散開來,隱入山林。只觀其行動,便知他們?nèi)巳宋涔Σ环,皆是白虎軍中?xùn)練有素的高手。
  
  待他們退開之后,衛(wèi)垣微帶馬韁,口中發(fā)出一長一短兩聲輕嘯。嘯聲遙遙傳出,過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現(xiàn)一葉小舟,舟上一個碧衫女子,輕紗拂面,衣袂隨風(fēng),仿佛是畫中人兒,漸行漸近。
  
  衛(wèi)垣眼眸一瞇,下一刻,已自馬上振衣而起,好似大鵬凌空一般,穩(wěn)穩(wěn)落上船頭。
  
  那碧衫女子抬眸笑道:“衛(wèi)將軍好身手,許久不見,離司給您見禮了。”
  
  衛(wèi)垣態(tài)度分外客氣,抱拳道:“離司姑娘,敢問主上現(xiàn)在何處?”
  
  離司看他一眼,抿唇淺笑,“我一個小小侍女,哪敢與人議論主上的行蹤,將軍請隨我來吧。”說著抬手一點,那小舟隨著槳勢,便往夜色深處飄然而去。
  
  天邊細月,蕩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隱若現(xiàn)。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隱約自水中小島上現(xiàn)出輪廓。小舟隨波輕蕩,漸漸靠近島畔,一縷幽美的簫曲,也在此時隨風(fēng)飄入耳中。


  
  月如鉤,聲如訴。透過迷蒙如煙的輕霧,古塔之上一個玄衣身影,獨自望著無盡的夜空,那柔潤的玉簫便自她唇畔,伴著似真似幻的月光,輕輕緩緩,流淌出千回百轉(zhuǎn)攝魂的溫柔。
  
  衛(wèi)垣站在船頭,一時間竟有些意飛神迷,只覺得風(fēng)中耳畔,縷縷簫聲婉轉(zhuǎn)悠揚,似是這萬千夜色,縈繞在湖波深處幻化出清幽旖旎的夢境,飛花如雨的紅塵,令人不愿驚擾,更不愿它停止。直到一曲終了,塔上之人轉(zhuǎn)過身來,仿佛看了小舟一眼,忽然間袖袂一揚,一股凌厲的真氣,頓時隨著瞬移的魅影壓向舟前。
  
  衛(wèi)垣倏然一驚,倉促間抬手格出。掌間渾厚的真氣與那流云般的玄袖驀然相撞,好似星光迸射,輕煙乍散。一道光華飛閃,那玄袖重重急繞,化作千絲萬影直取他胸前要害。
  
  衛(wèi)垣無論在帝都還是穆國,皆可稱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反應(yīng)何其迅捷,低喝一聲足下發(fā)力,小舟霎時閃電般向后疾射。那玄光卻是詭異無比,如影隨形,只聽啪啪啪數(shù)聲輕響,二人已在袖風(fēng)之中急對數(shù)掌。小舟之上異芒流閃,炫人眼目,掌風(fēng)激得離司衣袂狂飛。
  
  那人武功詭妙莫測,并非尋常路數(shù)。衛(wèi)垣感應(yīng)對方千變?nèi)f化的招式,不敢托大,手中雖無兵器,卻是撮掌為刃,去勢竟如刀劍破風(fēng),生出駭人的勁氣。


  
  一道強橫的掌風(fēng),往袖浪漣漪的核心,筆直刺去!驟然間勁氣爆破,凌空清光四射,衛(wèi)垣猛地看清來者容顏,陡然震驚,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紗飛落,來人飄身船頭,一支瑩潤通透的玉簫,不偏不倚遙指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無的暗香,半幅輕紗隔了一雙幽麗清魅的眼眸,湖風(fēng)陣陣,吹動玄絲長衣如云如煙,仿若深夜之中,盛開了一朵絕色的蓮花。
  
  “衛(wèi)垣,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鬼愁峽前追殺夜玄殤,你的性命,不想要了嗎?”素紗之下丹唇微啟,一絲冷冽的話語如凝薄霜。衛(wèi)垣眼中閃過驚詫,隨后單手扶膝,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蠱之毒已清,并與離司等人順利會合的子嬈。
  
  衛(wèi)垣先時接到密印傳書,原以為東帝親臨穆國,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備,此時欲求帝顏一見而不得,失蹤許久的九公主卻忽然現(xiàn)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貿(mào)然行事,低頭瞬間目光閃過。
  
  隔著曼妙煙色,子嬈垂眸審視這掌控著穆國軍權(quán),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的白虎上將。
  
  數(shù)年前,東帝借公子嚴叛亂之機,迫使衛(wèi)垣反出帝都,自鳳后手中保全這員大將,亦在穆國布下暗棋,隨后策算諸國,苦心經(jīng)營出一場微妙平衡的局面。然而那一夜破裂的婚約,他竟一怒傾國,親手開啟這天下戰(zhàn)端。
  
  九域逐鹿,烽火血幕,失去制衡的宣國必將兵指天闕,此時的穆國卻因三公子玄殤的歸來變得暗流洶涌,其王位歸屬隱隱牽動諸方。多年前那枚過江之卒,今日已是拜將之臣,權(quán)傾一方。
  
  “公主,當時楚國情況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擔(dān)心公主安危,也是想保護三公子,才調(diào)動白虎軍尋人,不周之處,還請公主恕罪!”聽著衛(wèi)垣的解釋,子嬈忽然輕輕一笑,曼聲問道:“衛(wèi)垣,在帝都,你是王兄信賴重用的上將軍,在穆國,你是白虎軍惟命是從的國舅大人。你說我到底,該拿你如何是好?”
  
  夜嵐煙風(fēng),星月湖畔,幽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語如幻。
  
  衛(wèi)垣微微抬頭,恍惚間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軟輕言攝去,掙也掙脫不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臣雖身在穆國,卻對主上忠心耿耿,白虎軍亦惟公主之命是從。刀山火海,臣皆甘為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嬈便這般看著他,突然揚聲而笑,“衛(wèi)垣,你越來越會說話了,無怪王兄對你如此倚重。好啊,你既這么說,我可要借你白虎軍一用了。”
  
  衛(wèi)垣低頭道:“請公主盡管吩咐。”
  
  子嬈收了玉簫,裊裊移步,自那光影深處直至他面前,“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帶來東宮連相的人頭。我很想知道,在這穆國,到底是你的白虎軍動作快,還是西宸宮秘衛(wèi)快。你們可千萬不要被自在堂搶了先去,否則,這臉面可就丟大了。”
  
  衛(wèi)垣眼光驀然閃爍,仿若一石千浪,風(fēng)波急涌。
  
  入耳之際,分明是笑語嫣然,卻偏似水底暗流,在這明湖秋波之上,凜凜激起一股風(fēng)云之氣。眼前玄衣飄飛的女子,何嘗是來自王城的嬌柔帝姬,亦非容華天下的少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只似玄女祠中顛覆三界的修羅絕色,九幽輪回,也會為之傾倒,四海天下,也將為之換顏。
  
  此時一直安靜站在船頭的離司,忍不住便輕輕地嘆了口氣,眉心隱約的憂慮,越發(fā)深了幾分。
  
  衛(wèi)垣抬目欲言,卻突然扭頭看向湖心。子嬈也轉(zhuǎn)身笑道:“墨烆他們來了,我們過去看看。”說罷迎風(fēng)拂袖,一股陰柔如水的真氣反擊湖面,小舟頓時破浪而去,駛向古塔矗立的小島。

  
  船行近前,島上幾名黑衣人迎上前來。
  
  衛(wèi)垣微一愣愕,看清為首的乃是東帝御前左衛(wèi)將軍墨烆,在他身后,乃是九域聞名的鑄劍師宿英,以及冥衣樓掌管楚國分舵的聶七。旁邊還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國長騎將軍一職的顏菁,在軍中地位僅次于衛(wèi)垣、連相,而他身邊站著的黃衣少年,則是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眾人迎上前來。子嬈側(cè)眸掠了衛(wèi)垣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道:“顏菁是我冥衣樓穆國分舵主事之人,你二人素來相識,此次白虎軍的任務(wù),他會暗中與你配合,日后你們也不妨多多親近。”
  
  衛(wèi)垣眸心略收,不料冥衣樓控制穆國的核心人物近在眼前,甚至身處軍中,居位甚高。但他畢竟老練,心中所想自是不形于色,反而笑說:“哈哈,顏兄可瞞得我好苦,回頭到我府中,定要罰你三杯才是。”
  
  那顏菁不慍不火地道:“重任在身,迫不得已,還請將軍見諒。明日黃昏之時,我約了連相在遠庭芳聽歌賞舞,不知將軍可有雅興?”
  
  衛(wèi)垣目中精光一閃,笑道:“顏兄相約,豈敢不到?東宮連相身份非常,路上莫要有個閃失,明日不妨我與白虎軍親自護送他赴宴,定叫賓主盡歡。”
  
  顏菁哈哈一笑,心領(lǐng)神會。衛(wèi)垣復(fù)又轉(zhuǎn)身招呼,“墨將軍,久違了。”
  
  昔日在帝都,他與墨烆同朝為將,也算略有交情,墨烆微一點頭算是見禮,“久違,有樣?xùn)|西送給將軍。”說著抬手一揚,將一個木盒擲了過去。
  
  衛(wèi)垣笑著打開木盒,一眼看去,面上倏然色變,唰地抬眼掃向墨烆。
  
  那木盒中,不多不少裝著十二面鑲金虎紋令牌,正是今日隨衛(wèi)垣一同來此,白虎軍中十二名金虎侍衛(wèi)的隨身信物。衛(wèi)垣眼中情緒瞬變,慍怒之中更有一絲不能置信,忽聽有人柔聲道:“衛(wèi)將軍,我素來對你,更對白虎軍寄予厚望,你可千萬莫要讓人失望才好。”
  
  衛(wèi)垣一震回神,揚袖一拂,轉(zhuǎn)身跪倒,“公主,臣命白虎軍暗中跟隨,不過為防太子方面動作,確保公主平安,并無他意,還請公主恕臣無心之過!”
  
  月下玄衣飄飄,九公主卻站著一言不發(fā),唯有夜風(fēng)拂蕩湖波,陣陣入耳。
  
  衛(wèi)垣手按木盒,只覺一道靜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膝下嶙峋的巖石好似尖刃一般,縱隔著衣袍,也刺得人骨骼生疼。此時方才體會,這在眾臣眼中媚顏肆行的九公主,雖于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卻是除東帝之外,王族真正的主人,對穆國的掌控亦遠遠超乎想象。自己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盡在帝都眼下,無論何時,只要一步行差,恐怕立刻便是滅族之禍。

  
  衛(wèi)垣正自心驚,突然間,一陣幽香拂面而過,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邊用極輕極柔的聲音道:“不管發(fā)生何事,我都會保你。但是我不殺你,并不等于王兄也能容忍,你可記住了嗎?”
  
  耳畔私語,唇畔微香,字字句句,如刃掠心。衛(wèi)垣低頭跪著,悶聲道:“臣……明白。”
  
  子嬈見他如此,反倒輕輕一笑,眸波微轉(zhuǎn),拂袖撤身,“沒什么事,你便去吧。”
  
  “是。”衛(wèi)垣緩緩起身,側(cè)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衛(wèi)垣登船離島,顏菁沉聲道:“衛(wèi)垣在穆國經(jīng)營多年,權(quán)位日重,又與太子御過從甚密,今日若非公主親至,誰也不敢保證他會在關(guān)鍵之時依舊忠于帝都。”
  
  離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難保他日不臨陣倒戈,連相之事當真沒問題嗎?”
  
  子嬈唇畔依稀帶著冷麗的笑痕,淡聲道:“你以為他現(xiàn)在還有這個膽量,敢去背叛帝都嗎?連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御的機會,只不過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離司知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衛(wèi)垣心存畏懼,點了點頭,復(fù)又嘆道:“唉,此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人所言,果然無差。”
  
  話音落后,許久不聽子嬈說話,只見她憑風(fēng)移步,靜靜望向煙嵐繚繞的湖面,眸心深處晶瑩零落,漸漸的,似是有著迷離的波光浮泛,最終淹沒了那一片清澈嫵媚的色澤。離司近前叫了聲“公主”,過了一會兒,方聽她輕聲問道:“野心暗藏,非可久用。除了這個,他還說了什么?”
  
  離司一愣,答道:“主人只說……請公主,‘不必回來’。”
  
  “不必回來……”子嬈徐徐垂眸,低聲重復(fù)了一句,指尖輕輕撫過手中玉簫,月光下瑩潤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溫度,每一分光澤,都有著熟悉的氣息,柔軟的痕跡,絲絲縷縷如水而逝。忽而,她閉目一笑,道了一聲:“罷了!”隨即飄身上船,便這樣踏舟而去,很快消失在星月迷蒙的夜色深處。
  
  夜半,西宸宮。
  
  長空如墨,月痕如鉤,大殿金頂之巔,夜玄殤?yīng)氉渖,一邊飲酒,一邊看著腳下燈火晦暗的深宮,唇畔掛著一絲莫名的笑痕。
  
  他已經(jīng)坐了有些時候。此處宮闈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內(nèi)外封鎖,戒備森嚴,就連一只蚊蟲也輕易出入不得,但是現(xiàn)在,侍衛(wèi)們統(tǒng)統(tǒng)沒了聲息,除了偶爾秋風(fēng)拂衣,偌大的宮殿安靜得如同深淵。
  
  風(fēng)起,月光飄落,一個玄衣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然無聲。
  
  夜玄殤目光一側(cè),“你怎么來了?可惜遲了一步,酒喝完了。”
  
  來人有些不滿地道:“你體內(nèi)毒蠱未清,不該喝酒。”
  
  夜玄殤將壺中最后一口酒飲盡,轉(zhuǎn)頭笑問:“敢問九公主會因這樣的理由不喝酒嗎?”
  
  他臉上的笑容一如從前,總讓人覺得愉悅而瀟灑,好似秋風(fēng)明月,直映眸心。子嬈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四域噬心蠱非同尋常,你莫要如此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復(fù)真元,實在太過冒險。倘若毒蠱發(fā)作,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夜玄殤隨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紅的血線一直沿著手腕延伸向肩頭,仿佛有著細小的活物寄生其中,不時竄流跳動,帶出一種燒灼的痛感。他隨手擲開酒瓶,漫不經(jīng)心地道:“莫以為我是你,連這小小血蠱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損,也要比你強些。”


  
  子嬈眼梢輕揚,眼見便要發(fā)作,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一頓,“喂,夜玄殤。”
  
  “嗯?”
  
  子嬈身形一晃,落至他身邊,“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賞光,另尋他處,請你喝酒。”
  
  “公主相約,豈可不從。”夜玄殤倏然而笑,抬頭看向夜空彎月,“不過既然來了,先陪我去個地方怎樣?”
  
  子嬈問道:“什么地方?”
  
  黑暗深處,她仿佛看到他的唇鋒微微一抿,依稀有絲嘲弄的滋味,鋒刃般掠過,卻不答她問話,起身道:“走吧。”
  
  片刻后,兩人出現(xiàn)在穆王寢宮之前。
  
  深重的殿門背后,一重重?zé)艋痣[約透出。秋風(fēng)乍起,夜玄殤舉步踏上殿階,冷月微光,闃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樣,仍舊是透衣的寒意。
  
  數(shù)名黑衣秘衛(wèi)同時出現(xiàn),一見夜玄殤,隨即躬身退后。
  
  子嬈看著秘衛(wèi)們乍現(xiàn)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眸而笑,“夜玄殤,沒想到那場賭局,終究讓你贏了去。”
  
  夜玄殤微微側(cè)首,“那么,你可還記得我們的賭注?”
  
  子嬈唇角輕挑,曼然淺笑,“我既輸了,自不會賴賬,我會等你成為真正的穆王。”
  
  輕魅的話音未落,冷不防夜玄殤猿臂輕伸,忽然攬住她纖腰向內(nèi)一收。他臂下強勢的力道,使得兩人之間再無半分距離,面面相對,眸光相映,將彼此看得清楚透徹。
  
  曾幾何時,江湖相逢,生死險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場過命之交,背后的身份,各自的心機,或許自相遇的一刻,便不只是酒興之下一言賭注,終是這一天,這一刻,他與她皆盡明了。
  
  夜玄殤低頭審視懷中女子,沉聲道:“子嬈,你可知道,你賭上的是什么?”
  
  雙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輝。
  
  他的微笑有種不羈的霸道,那樣的注視籠罩下來,一如他臂彎中的溫度與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淪陷。
  
  昔日楚江驚濤聲猶在耳,他狂放的笑語記憶猶新。
  
  “子嬈,若有一日我離開楚國,必要帶你同行!”
  
  “你若當真歸國成為穆王,我便嫁你為后,又有何妨?”
  
  彼時他只是上郢城中一介質(zhì)子,她亦游戲風(fēng)云,肆意妄為。今朝酒后戲言,一語成讖,他終如潛龍騰云,重歸故國,她也終將成為九華殿上,那抹絕艷的光芒。
  
  子嬈徐徐抬眸,長睫下清魅的微光流過,仿若浮星劃破幽暗,“愿賭服輸。”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夜玄殤看她片刻,突然揚聲而笑,“好,愿賭服輸!”
  
  風(fēng)起玄衣,寢殿中門,驀然大開。
  
  燈火照出的瞬間,子嬈鳳眸微微一細,身前男子的面容仿佛被光影映透,越發(fā)冷峻分明,深眸之中鋒芒桀驁,無垠黑夜,剎那破碎。
  
  夜風(fēng)吹入大殿,兩側(cè)重帷飛揚,夜玄殤轉(zhuǎn)身攜了子嬈,大步而入。
  
  一盞盞臥獸金燈隱約閃爍,穿過丹桓金楹的大殿,只聞兩人輕微的腳步聲,直到寢宮深處,一張華麗的玉榻出現(xiàn)在面前。
  
  兩人剛剛踏上虎皮軟毯,黑暗中忽見精光,兩名秘衛(wèi)倏然現(xiàn)身。
  
  “你們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一陣沉重的呼吸聲。
  
  兩名秘衛(wèi)應(yīng)聲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隱入了暗影之中。
  
  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夜玄殤方才開口道:“西宸宮秘衛(wèi)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兒臣卻有多年未見父王了。”
  
  龍帷掀起,穆國真正的主人,曾被封為白虎君的老穆王張開眼睛,蒼老而威嚴的目光掃向兩人。
  
  粗重渾濁的呼吸聲,此時變得越發(fā)清晰,燭火輕輕跳動,子嬈眉心不易察覺地一攏。從她所處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看到穆王蒼老的面容,這一方國主顯然正忍受著某種極大的痛苦,在他身側(cè)不斷顫抖的雙手,亦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劍,一旁魅顏絕色,質(zhì)若仙姿,云裳玄衣飄展流光,望之幾若天人,老穆王一見之下,便已隱約猜知那女子身份,眼神微微生出變化。
  
  “終是回來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們的約定。”
  
  夜玄殤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腳步,“但兒臣能回來穆國,再入西宸宮,想必也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抬頭,瞇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誰的兒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兒,豈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殤淡淡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兒子。”
  
  老穆王目光唰地一抬。
  
  穆國長公子玄御,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后寵愛,及長入主東宮,傳承國祚,勤謹謙讓,事父甚恭。六年前,三公子玄殤入楚為質(zhì),公子玄御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后不久,穆王偶染微恙,太子親自侍奉湯藥,并延請國師渠彌入宮醫(yī)治。數(shù)日穆王病愈,對待太子愈發(fā)信任,國事多命其決斷,宮府重權(quán)漸移東宮。
  
  翌年,穆王壽辰之際忽發(fā)舊癥,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監(jiān)國。自此數(shù)年,穆王病居西宸宮,諸臣皆難得見,太子臨朝秉國,內(nèi)外政令皆出東宮,穆王之位名存實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哼了一聲,病容之下,亦見君王余威,“你說什么?你是想說孤王看走了眼,錯信了那個狼子野心的畜牲嗎?”
  
  夜玄殤道:“兒臣對那人并不感興趣。”
  
  “哼!”老穆王背后的雙手青筋綻起,左右踱了兩步,復(fù)指著他道,“孤王知道,你自小便心高氣傲,從來看不起你這個大哥!哪怕他刻意針對你,你卻連和他作對都不屑!”
  
  夜玄殤微挑的唇鋒仿若笑痕,“六年來他費盡心機卻也殺不了我,最后不惜懇求二王兄出手。父王覺得,我憑什么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驀地轉(zhuǎn)身,張口欲言,忽然間身子一顫,抬手壓住胸口,人踉蹌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嬈與夜玄殤吃了一驚,雙雙搶至近前,看清情形,兩人心中皆是一震。
  
  燈影如晦,老穆王面色異常慘白,眉目之間竟隱隱泛出一股青氣。便這片刻,他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變得十分冰冷,隨著悶聲嗆咳,刺目的鮮血徑自噴出。夜玄殤當即以內(nèi)力試探,發(fā)現(xiàn)他體內(nèi)有一股極其陰寒的毒氣,正毀滅性地摧殘著他的經(jīng)脈,而另一種相反的藥性卻迅速消減,對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制的作用。
  
  身在暗處的秘衛(wèi)忽見變故,同時搶出,看到老穆王情況危急,當先一人匆忙跪下,“公子,唯有東宮送來的藥丸可緩解大王的病癥,這數(shù)年皆是如此,遲了恐將不測!”
  
  夜玄殤眉頭一皺,方要起身,老穆王卻突然用力,緊緊地抓住了他。
  
  枯槁蒼老的手掌,逐漸生出緊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卻轉(zhuǎn)向子嬈。


  
  子嬈低頭,容顏逆了光亮,聲音輕柔,“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盡可言明。”
  
  沉沉的燈火底處,老穆王一半面容浸入黑暗,仿若永夜?jié)u漸吞噬,他吃力地支撐身子,說道:“秘璽……”
  
  子嬈心頭一動,看向夜玄殤。
  
  秘璽一物,素來是諸國至關(guān)重要的秘辛,為防亂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的信物,王位傳承的詔書若無秘璽加印,則等同廢紙一張。當日皇非操縱國政,弒殺楚王,便是早由王后偷天換日,將楚國秘璽盜出宮中,以令含夕合法繼位。太子御囚禁穆王多年,大權(quán)在握,卻始終不敢奪位登基,除了顧忌二王子夜玄澗的存在,亦是因這秘璽一直握于穆王手中,百經(jīng)搜尋不知所蹤,更加無法令西宸宮秘衛(wèi)真正擁立自己。
  
  四周金燈將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處染上了濃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殤眸心跳動不休。兩名秘衛(wèi)皆是追隨老穆王十余年,無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時穆國處境艱險,不由催促道:“三公子,大王忍受這般痛苦,不肯向東宮低頭,時刻都在盼您回來……”
  
  老穆王顫抖抬手,止住了秘衛(wèi)的話語,在子嬈的扶持下坐起身子,“不錯,確是孤王看錯了那個逆子。他不配你視為兄長,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開手,卻一瞬不瞬,注目于玉簾金燈里,男子冷若刀削的輪廓,“你兄弟三人,玄澗最是平和,心性寬容,雖承天宗之位,但對那逆子必會手下留情,一個不慎,恐將為其所害……所以,我始終不曾令他知曉實情,只是在等這一天……你能從楚國回來,很好,真的很好……”

  
  他一邊說著,口中鮮血徐徐涌出,他卻渾然不覺,只自懷中取出一塊頂端稍有突起,質(zhì)地古樸的圓形玄玉,喘息道:“將此物與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為一,便是我穆國傳位秘璽,紫晶石亦在你手中。肅清門庭……切莫,手軟!”
  
  玄龍玉玦。
  
  龍騰夭矯紋以云雷,背飾扉棱,金絲入墨,鋒利健勁以為王者之飾。
  
  子嬈抬眼向歸離劍掃去,只見夜玄殤眼底精芒隱現(xiàn)。
  
  微微握拳,那圓玉之上,有著鮮血將盡的溫度,劍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觸覺,卻如劍鋒,奪鞘生寒。
  
  老穆王說完這一席話,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澤漸漸暗去。
  
  榻前燈火一晃而滅,黑暗剎那降臨。
  
  此時寢宮之外,突然傳來幾不可聞的破風(fēng)聲。子嬈一手將真氣送入老穆王體內(nèi),只怕他便要支撐不住,抬頭道:“有人來了!”
  
  夜玄殤倏然回眸,殿外守護的白虎秘衛(wèi)現(xiàn)身殿前,“東宮高手已往西宸宮而來,請讓我等護送公子,速速離開!”
  
  “來得正好。”
  
  玄衣拂動,暗中身影緩緩站起,夜風(fēng)灌入殿中,只聽歸離劍一聲清鳴,夜玄殤脫口長嘯,聲震宮宇。
  
  劍光照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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