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王女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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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王城內(nèi)宮。
時已近秋,一場微雨之后,御殿天宮都帶了幾分清冷的氣息,唯有長明宮中的蘭臺湯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綻放,好似融融春日,溫暖怡人。
又至黃昏,兩列錦衣宮女挑起數(shù)盞紫玉琉璃燈,殿中暖霧氤氳,暗香如縷。且蘭方才沐浴完畢,素絲羅衣外一襲輕裘半掩,斜倚鳳榻,正由兩名垂鬟侍女以碧梳花露慢慢梳干長發(fā),絲縷瓊光透過珠簾寶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膚之上,仿若水墨幽蘭,清美不可方物。
這蘭臺湯池與長明宮主殿相距甚近,中以雙重飛橋交錯相連,往來方便,又因其地暖溫宜,乃是東帝秋冬之時長居之地。九夷女王入宮,東帝命人添置宮奴侍女,侍奉女王暫居蘭臺,每日雖不停駕留宿,但皆至蘭臺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見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華宮,新建如儀殿。欽天司亦開始擇選吉日,著手籌備帝后大婚的典儀。
天子大婚,四海同慶,帝都內(nèi)外鋪金鎏彩,喜盈天闕,一片祥圣之氣。而與此同時,王師六軍構(gòu)筑兵事,厲兵秣馬,卻隱隱透露出大戰(zhàn)將至的緊張。
自王師歸朝之后,除了蘇陵、靳無余等曾隨軍滅楚的將領(lǐng),雍朝眾臣多對伐宣之事一意反對,爭論不休。更有甚者,六卿重臣聯(lián)名上書,叩請東帝收回成命。
誰知當(dāng)日,長明宮便連降三道御旨,罷司徒辛顏世襲之職,黜退為民。司空如忌連降數(shù)級,罰俸一年,貶至造工司為吏,職位由寇契大師首徒宿英接替。甚至連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閉門思過,三日不得入朝。
跟著,東帝連續(xù)拔擢九夷舊臣,尤其被譽(yù)為智囊軍師的叔孫亦,入朝不過數(shù)日,便受命暫代司馬之職,地位僅次三公,一躍而成天子重臣。古秋同、樓樊則為先鋒將軍,分領(lǐng)大良造、國尉封銜,且受兵符,負(fù)責(zé)統(tǒng)調(diào)先鋒兵馬。王城禁軍則仍由左右衛(wèi)將軍統(tǒng)領(lǐng),并詔昔國儲君蘇陵入宮,隨侍帝側(cè),三日后晉封昔王,兼領(lǐng)司徒之職,入主中樞。
繼鳳后倒臺之后,帝都再次肅清朝野,新臣舊部此消彼長,一時間諍議非議,皆在東帝不動聲色的鐵腕之下肅然止息,伐宣之戰(zhàn),已成定局。
不日之間,數(shù)十艘張有躍馬幫徽識的雙桅戰(zhàn)船由舊楚邊城轉(zhuǎn)道扶川,陸續(xù)駛?cè)胪跤颍思Z草軍需,更帶來大批兵器火藥。東帝亦再降恩旨,允許昔日來自七城之地的災(zāi)民定居王域,甚至從軍入伍,待之與帝都子民一視同仁。
如此一來,王師兵員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qū)賴,傾其所有兵力亦不過七萬左右,而宣國僅是邊境駐軍便逾十萬,遑論橫掃北域的赤焰軍主力,二十萬精兵鐵騎虎狼之師,令人談之色變。
無論是兵力還是戰(zhàn)績,王師皆與赤焰軍相去甚遠(yuǎn),不怪眾臣無人看好此戰(zhàn)。亦有朝臣私下將家眷送出帝都,以避來禍,去處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國,伯成商亦默認(rèn)此舉,不加勒令勸阻,歸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華殿上懇求東帝罷兵息戰(zhàn)。
且蘭此時地位特殊,冊后之前奉詔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參議朝政,更因東帝每日駐蹕蘭臺處理國事,對朝局知之甚詳,且頗具影響,以叔孫亦為代表的九夷舊臣與以蘇陵、靳無余為代表的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皆與她淵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戰(zhàn)宣國最主要的力量。
傾此一國,守此天下。經(jīng)歷了亡國戰(zhàn)火,再入這九重深宮,且蘭此時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母親在多年之前面對那個人時,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做出那個不可思議的決定。
那是一種絕對的信任,亦是毫無保留的支持。其實從那時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國。
思及此處,她微微闔眸,唇畔逸出一絲輕嘆,在這片陌生天地,風(fēng)口浪尖,心中卻出乎意料如此安寧,或許便是因為那個人,他似乎永遠(yuǎn)不會失卻的淡定與從容。
外面?zhèn)鱽韮?nèi)侍通報之聲,身旁宮女紛紛向后退開,斂衣跪倒。且蘭轉(zhuǎn)頭看去,東帝已到了簾外。
他應(yīng)是剛才退朝回宮,卻已換了件素錦常服,僅以玉冠束發(fā),未著王袍,因著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銀絲狐裘,燈中影下襯著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貴。
他抬手令宮人退下,獨自越簾而入。
“王上。”
且蘭牽衣起身,屏退左右,親自侍奉他去了裘衣。多日以來,早已知他的習(xí)慣,離司如今不在帝都,一應(yīng)起居倒多是她來照顧。
他側(cè)首微微一笑,溫潤清冷,翩然如舊,“用過晚膳了嗎?”
且蘭柔聲道:“尚膳司來請了幾次,等你回來。”
閑閑對話,仿佛相處日久,自然而然。收起所有的疏離與隔閡,他卻比任何人都好相處,亦是體貼入微,著人沉迷,曾有的那種莫名的親近便越發(fā)清晰,除了東帝與女王,他與她似乎從不陌生。
子昊在軟榻坐下,闔目向后靠去,斂了清湛的目光,容色隱隱透出幾分倦意。
且蘭輕聲問道:“昭公今日還朝了?”
子昊抬袖指了指方才放在案上的奏章,閉目未語。且蘭傾身取來,偏坐榻前垂眸翻閱。
一道奏章幾近千言,筆鋒嶙峋,字字忠懇,且蘭一目十行迅速掃下,漸覺心驚。昭公至今仍是力阻伐宣之事,當(dāng)日長明宮早有明旨,妄議戰(zhàn)事者,以重罪論處,牽涉三族。以東帝冷情的手腕,倘若換了他人,膽敢如此抗旨忤逆,恐怕早已落得人頭不保,提前祭了六軍戰(zhàn)旗,但此人是昭公。
子昊閉目開口,語帶回憶,“昔日鳳后臨朝,縱欲殺伐,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敢有一言之非,唯有昭公剛直不阿,諍諫無懼,每言國事,絕無私意,就連鳳后亦畏他剛正,莫之奈何。此一臣者,三朝為相,數(shù)起數(shù)落,仍是忠心不改,在這世上唯有兩人令朕心存敬意,昭公,便是其中之一。”
且蘭對昭公亦是尊敬有加,只怕他這般固執(zhí),終令東帝也無法再加維護(hù),擔(dān)憂道:“昭公如此當(dāng)庭直諫,你要如何處置?”
燈火凝黯,子昊徐徐睜開眼睛,且蘭與他目光一觸,心下頓時一沉。
“朕已降旨,伯成商年老昏聵,有誤國事,即日貶歸封地,此后未經(jīng)傳召,不得再入帝都。”
縱言驚濤駭浪,他神色仍是不變清冷,簾影深深淺淺,落上眼底眉梢,卻將那一分無奈與疲憊絲絲映照。
且蘭心中只余嘆息,想起日前叔孫亦剖析形勢,便曾指出不出百日宣國必定揮兵南犯,若在此前帝都不能完備戰(zhàn)事爭取主動,敵長我消之下,將會陷入無法逆轉(zhuǎn)的敗局。
這一戰(zhàn),實是避無可避,姬滄之強(qiáng)橫九域共睹,勝負(fù)成敗,就連叔孫亦這智勇善謀之人也不敢斷言。但帝都多數(shù)舊臣,卻仍抱著千百年來諸國共尊王族之心,認(rèn)為楚宣等國雖強(qiáng),亦不過封疆為臣,雄霸一方,并不知世易時移,巨變將至。驕傲如東帝,又豈會將這種種艱險一一道出,他的決定他的心思,又怎會盡人皆知。
簾外侍女屈膝請安,奉上蘭露清茶。且蘭放下手中奏章,替他接過茶盞,一縷清香浮沉無聲。
事已至此,東帝縱深悉昭公一派忠心,卻絕不會因此容情,相反更要殺一儆百,以固軍心。有此默契,且蘭并不出言反對,柔聲岔開話題,“這一日乏了吧,稍歇息一會,我再命他們傳膳。”
子昊只是一笑,起身倚榻,隨手把玩玉盞,徐徐啜飲,顯然心中仍是想著事情。且蘭聽他咳嗽又甚,便知外面雨后天寒,蘭臺雖是地暖溫宜,卻亦怕寒氣引發(fā)舊疾,挽發(fā)步下玉臺,命人掩上雕窗。
幾名侍女應(yīng)聲而去,方要垂簾關(guān)窗,忽有一個小小白影閃電一般穿窗而入,在案前一點,沒入珠簾之后。
窗前侍女嚇了一跳,且蘭卻認(rèn)得是長公主身邊的靈獸雪戰(zhàn),道聲“無妨”,回頭看去,只見簾影疏淺,紛紛落落,子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逗弄這小獸,幽深的眸中無意流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雪戰(zhàn)多日未曾見他,親昵地在他掌心挨蹭,復(fù)又跳上膝頭。子昊放了茶盞,從它脖頸上取出一卷密函,含笑展開。且蘭知是穆國那邊來了消息,挽簾而入,步至案前,方要開口說話,卻見他面色微微一沉,笑意凝在唇畔,清俊的眉心瞬間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蹙痕。
“胡鬧。”
雪戰(zhàn)在他袖底向內(nèi)一縮,突然趴著一動也不敢動,低低嗚鳴了一聲。且蘭從未見他如此明顯的不豫,心覺詫異,輕聲問道:“出了什么事?”
子昊微一垂眸,收了密函,淡淡道:“沒什么。”說著抬頭對她笑了一笑,“突然想起點事情,朕今天不在這里用膳了。”
他恢復(fù)素來容色,清寒若雪,且蘭幾疑方才一瞬的情緒只是錯覺,子昊卻已拂袖起身。雪戰(zhàn)如蒙大赦,自兩人中間匆忙跳開,消失在珠簾影外。
細(xì)雨微濕回欄,夜幕漸沉,深宮殿宇錯落無聲。
數(shù)盞青玉宮燈隱照寒夜,轉(zhuǎn)過飛橋復(fù)道,掩入夜色深處,素衣宮人斂眉垂首趨前引路,到了寢宮之前,皆盡側(cè)身停步。
玄衣劃過雨意,東帝步下御輦,金簾瓔珞拂落肩頭,泠泠有聲。
王宇天闕輕漫浮云,殿下階前端正跪著一人。雨絲紛落,在闃暗的夜色下閃著細(xì)微的銀光,亦落上那人高冠白發(fā),朱衣博帶。商容自旁迎上前來,低聲叫了一句,“主上。”回頭后望,欲言又止。
東帝徐步而行,在云階盡頭駐足,微微側(cè)首,卻未發(fā)一言,拂袖入殿而去。
寢宮不比蘭臺溫暖,雨意微寒,浮盈于淡淡流云般的龍涎煙香,兩側(cè)高懸的夔龍日月青銅燈透照薄如蟬翼的金絲煙帷,微風(fēng)雨聲若隱若現(xiàn)。
幾名當(dāng)值的醫(yī)女跪地奉藥,并上前按例請脈。東帝取藥飲盡略一揮手,商容侍奉日久,察覺他神色有異,對為首的醫(yī)女使了個眼色令她們暫且退下,接過藥盞小心道:“主上,欽天司方才將擇日的奏章報了上來,請主上欽定。”
“什么日子?”
“本月丙申,逢天德、月德,見于吉時辰、巳,星值紫微,合和帝宇,最是適宜。”
“準(zhǔn)了。”東帝也不知是否聽了進(jìn)去,淡淡道了一句,轉(zhuǎn)身抬眸,“去請昭公進(jìn)來。”
“罪臣伯成商,叩見王上。”
伯成商隨商容入殿,因在階前跪得久了,往日剛健的步伐略微有些蹣跚,更加透露出幾分蒼老,令人感覺出這柱國之臣已是漸入遲暮,無論精神還是體力都再非昔日。
東帝面色略微有些蒼白,只披一件青絲單裘斜靠龍榻,閉目養(yǎng)神,聽了二人入殿的聲音,過了片刻,方才睜開眼睛,清眸微抬,目光隔著金綃燈火,落在這輔國重臣身上。
風(fēng)雨細(xì)細(xì)密密,敲打金瓦碧檐,在黑夜之中流落成冰冷的水簾,點點飛濺玉階。
今日九華殿上昭公幾以死諫,東帝沒有當(dāng)庭震怒已是意外。商容自東帝幼時便貼身服侍,比任何人都熟悉主上性情,知他無論喜怒皆深藏于心,于無形中自有方寸,絕難容人揣測,垂目退到一旁,一時也不敢貿(mào)然開口,心內(nèi)更想著其他事情,只覺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東帝緩緩開口道:“昭公此來,仍是為勸朕放棄與姬滄開戰(zhàn)的決定,遷都射陽嗎?”
伯成商俯身叩首,沉聲嘆道:“臣著實不敢想象此戰(zhàn)的后果。王上或許不曾記得,先帝九年,宣國借后風(fēng)五國分崩之機(jī),曾經(jīng)進(jìn)犯王域,后雖為皇域鬼師所阻,但其兵過之處,屠城殺戮,如淪地獄,邳、秦、余吾等六城便是那時在戰(zhàn)火之下化作焦土,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慘絕人寰。如今的姬滄較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王域子民如何再經(jīng)得起這樣一場苦難之戰(zhàn)!”
“遷都避戰(zhàn)。”東帝輕冷一笑,唇畔帶出一絲譏諷的意味,“將帝都拱手讓人,你們當(dāng)真以為如此便可茍且偷安,令我子民無恙?”
伯成商神色一滯,望向王榻之上年輕孤傲的帝王,只見燈火深處清冽的注視,靜冷的容顏,就連那眉心一抹淺淡的倦意所傳遞出的,亦是雍容傲岸,凌人的風(fēng)華。
“朕心意已決,亦早便說過,王族若不能完勝此戰(zhàn),從此便不配再為這江山之主。”
“主上,此戰(zhàn)甚危……”伯成商身子微震,抬頭欲言。
“昭公!”商容生怕他言語過激,當(dāng)場惹怒東帝上,再無挽回余地,忍不住出聲提醒。伯成商長嘆一聲,微微閉目,知道終是無法改變東帝的決定,復(fù)又說道:“王上執(zhí)意要戰(zhàn),老臣亦無可奈何,唯余此身,以盡全忠。此次西還昭國,自思今生恐難再返帝都,卻有一事關(guān)系王族血統(tǒng),老臣臨行之前,不得不向王上再進(jìn)忠言。”
東帝手中串珠輕輕落下,“朕此一生,除了當(dāng)年九夷女王之外,最尊敬的人便是昭公,昭公有話盡可直言。”
伯成商肅聲道:“長公主與少原君大婚時,王上曾在楚國頒下王旨,著其繼任王族主位。長公主身為巫族傳人,實非王位最合適的繼承人,日后必然生出禍患。老臣今日,想要懇請王上收回成命,降旨天下,褫奪長公主繼承之權(quán)!”
話音錚然落地,東帝修眸微挑,隱隱閃過詫異,顯然未曾料到這股肱老臣最后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蹙眉問道:“昭公何出此言?”
伯成商抬眉道:“女禍誤國,我朝早有前車之鑒。臣觀長公主之言行,縱肆乖張,性非淑賢,容貌百媚,絕艷近妖,眾臣見之無不以為禍水。且不必老臣提醒,王上亦應(yīng)感覺得到,此女性情行事與當(dāng)日鳳后何其相似,王上難道要眼見舊事重演,讓一女子斷送王族嗎?”
窗外一道輕閃倏爾劃過,照亮殿中幽暗。伯成商話說一半,金帷之后,東帝袖底閃過一陣?yán)滟⒐,原本把玩手中的靈石串珠驟然一緊,修眸向外掃來。
此刻商容亦跪倒殿前,同時叩首道:“老奴斗膽,附言昭公,長公主絕非王位合適的人選,還請主上三思!”
悶雷隱隱滾過暗夜,微雨轉(zhuǎn)急,聲聲傾瀉天地,仿佛又回到宮變那一夜,艷血殺伐,濺落塵埃。
那紅綃帳中艷重天下的絕色,鳳衣紅妝竟似何人?
袖翻風(fēng)云,魅影依稀,碧竹林中青絲如煙,目光纏綿九霄榮華。
終有一日,九重金殿會有那人的身影,以此王者之姓,冠此宗族之名。東帝的眼中看似平靜如舊,階下兩人卻像感覺到一瞬灼人的炙焰,仿佛那深不可測的黑色之下有著來自地獄的業(yè)火,席卷整片無底的黑暗,幾將萬物焚化成灰。
殿中霎時間變得極其安靜,雨聲越發(fā)清晰可聞。
子昊在商容跪地的剎那已是明白,那夜秘營之外,商容雖不曾盡悉歧師臨死前道出的秘密,但僅憑只言片語怕已猜出些許端倪,為免王族大權(quán)旁落,回京之后終將此事告知昭公。
伯成商與商容,一者以宰冢之身,輔國安政,威重朝野;一人為禁宮之首,明暗操縱,掌控八方。這二人多年以來,對他奉若神明,絕無二意,待王族更是忠心耿耿,生死可托。但是,事涉子嬈,這個擁有巫族血脈,卻又傳承了凰族正統(tǒng)的女子,卻絕不可能如待他一般,忠心相護(hù),更不會坐視這樣一位公主登上王位,執(zhí)掌雍朝天下。
這內(nèi)外兩大重臣同時進(jìn)諫,其中分量可想而知,哪怕東帝也無法忽視,只因為那鳳后的緣故,已足以令他們對子嬈生出二心,更甚至,殺意。
風(fēng)雨入殿,壓得燈火明暗不定,仿佛所有光亮都被那一雙黑眸吸噬湮滅,再無聲息。過了許久,東帝緩緩輕咳,斂去那莫測的目光,低聲道:“你二人之意,朕心中明白,此事牽扯巫、凰兩族與王族之間的舊怨,朕不欲令其昭然于世,損害王族聲威,是以暫且將其壓下,再行處置。”
商容與伯成商相視一眼,東帝姊妹兄弟皆死于鳳后之手,唯余這個幸存的王妹,與之情深意篤,自來恩寵有加,兩人原本擔(dān)心他會顧念情義,心存不忍,但聽這番說法,都略覺放心。
無論如何,東帝畢竟身系一族榮辱,更兼天下興亡,以其冷靜的性情,豈會為一人感情用事,斷送王族江山。更何況鳳后當(dāng)年以那樣酷厲的手段殘殺妤夫人,逼害襄帝,更為獨掌政權(quán)而對曾為養(yǎng)子的東帝暗施毒手,二十年淬毒的湯藥,雙方怨仇可謂傾天河之水難以洗清,東帝又怎會容忍一個與她有血緣瓜葛的女子繼續(xù)留在身邊,甚至將王族交與她手?
伯成商自入殿以來,一直憂心忡忡,此時方松了口氣,但東帝并未直接表態(tài),事情仍舊懸而未決,當(dāng)即再行建議,“王上現(xiàn)下大婚在即,正有足夠的理由更替繼承人,這對兩位后妃亦是公平,而長公主身份特殊,不宜再歸帝都,以免日后橫生禍端,此事王上可絕不能心軟。”
東帝指尖靈石顆顆滑落,幽光流異,不必問,商容的意見自是與之相同,僅僅褫奪封號,驅(qū)逐長公主已是留情的處置,且因有商容存在,只要王旨一下,子嬈會同時失去對冥衣樓控制,再難對王族造成任何影響,更遑論應(yīng)對其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雨聲將天地澆得一片模糊,深宮如海,晦暗吞沒一切,仿佛張開噬人的深淵,步步皆作鋒冷的殺機(jī)。
東帝站起身來,淡淡道:“此事朕已深思良久,你二人所言雖然無差,但現(xiàn)在卻不能輕易廢掉子嬈族主之位。”披衣案前,將一張密函帛書輕輕一揚(yáng),丟向商容。
商容俯身接下,展開眼前,只見密函之上一襲清魅行書,鋒芒轉(zhuǎn)折,行云若水,正是長公主字跡。
“王兄在上,臣妹遙稟,臣妹日前身在楚國,曾與夜三公子玄殤結(jié)交江湖,賭酒立誓,若其異日歸國為王,吾愿委身下嫁,相結(jié)連理。今三公子如王兄所料,潛龍歸海,終成大器,昔日誓言,今時之約,臣妹叩請王兄做主,成此姻緣,王兄切莫不準(zhǔn),否則顯我王族輕言寡諾。妹與玄殤攜手遙拜。”
素帛絲錦,丹字艷書,字里行間飄逸無忌,視之幾見那絕色女子笑言生魅,肆意的風(fēng)姿。商容看得神色一怔,伯成商接手掃視,更是大皺眉頭。且不說言辭之間她對東帝不拘的態(tài)度,一國公主婚姻大事,竟以酒注做賭,更是應(yīng)了行事乖張的斷語。但縱使不滿,他與商容亦一樣想到,冠以長公主身份的子嬈對于穆國來說舉足輕重,單憑她與夜三公子生死交情,言行盡可左右局勢,何況事涉聯(lián)姻,若在這關(guān)頭廢去她族主的身份,穆國一方便可能生出不測之變,無論如何,對于王族都是有害無益。
伯成商畢竟穩(wěn)重,亦知不宜輕舉妄動,深深皺眉,“王上的意思是要暫時留她?斟酌形勢,此舉倒也不是不可,卻需謹(jǐn)慎。”
東帝拂袖提筆,輕輕潤了一抹血色朱砂,清冷垂眸,“是去是留,戰(zhàn)后再說,她并不知自己身世,無非一個女子,何懼之有?”
商容要比伯成商更加了解長公主,深知此女并非尋常,亦是分外顧忌,道:“主上要牽制穆國,這確是最為恰當(dāng)?shù)姆ㄗ,但萬一她知曉真相,豈非遺禍難收?”
東帝在金箋之上隨筆而書,數(shù)言輒止,復(fù)取密印封緘,“穆國并非只有一個長公主在,衛(wèi)垣多年經(jīng)營可為鉗制,防范萬一。你即刻攜此密函前去見他,傳我旨意,并且留在穆國監(jiān)視,如此一切皆可掌控。”
商容見主上早有分寸,且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絕無意氣用事的可能,先前擔(dān)憂盡去,徹底放下心來,站起接過密令,躬身道:“老奴明白,這便啟程傳旨。”
東帝扶案而坐,掩袖低咳,幽邃的眸光淡淡落在伯成商身上,道:“昭公亦去吧,今日你我君臣緣盡,但無論如何,昭公永遠(yuǎn)是朕最為尊敬之人,明日朕會在夕遠(yuǎn)亭設(shè)宴,親自為昭公送行。”
伯成商微微一震,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墜落衣襟,叩首道:“老臣去了,王上多多保重。”
兩人退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深夜,望著一天一地傾盆雨落,東帝容色無聲,徐徐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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