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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quán)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fā)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卷,雙雙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訪數(shù)日,并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quán)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dān)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shù)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柜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y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里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開鋪。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quán)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余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沖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凄凄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xiāng)里。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朱重問了備細,鄉(xiāng)人見鄉(xiāng)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沒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xiāng)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qū)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lǐng)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nèi)。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nèi)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
  
   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余。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愿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以此日復(fù)一日,耽擱下去。正是:
  
  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zhèn)口厭肥甘,身嫌錦繡。雖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nèi)吻槭剐裕源滋舨,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大守。這吳八公子,打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王美娘聞他氣質(zhì)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guī)追疾辉鴷?br />   
   其時清明節(jié)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游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應(yīng)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shè)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lǐng)著十余個狼仆,來接美娘游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伙,直鬧到美娘房前,只見房門鎖閉。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nèi),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nèi)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狼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后,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yǎng)成,珍寶般供養(yǎng),何曾受恁般凌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于傍。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發(fā)作一個不。“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哪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nèi),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桿,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guī)變摄y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zhèn)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狼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于風(fēng)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jié)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fā)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jīng)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yè),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shè)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shù)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游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云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后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夜相思,喜僥幸粘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沾濕?尚Υ鍍焊烧郾,作成小子弄風(fēng)流。
  
  云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shù)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后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zhì),情愿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yù)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nèi),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xù)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沒別孝順,只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quán)時領(lǐng)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問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后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nèi)。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yǎng)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wěn),不論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鱉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鉆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只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且,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處,口里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家伙,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nèi),又有幾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fēng)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jīng)]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到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常是擔(dān)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微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xùn)。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夸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zhì),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zhuǎn)。”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干凈,省得終身擔(dān)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yīng)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jié),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zhuǎn)。”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例,只有賤買,哪有賤賣?況且美兒數(shù)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shù)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里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并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聒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shù)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子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哪里?”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shù)。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nèi)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shè)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哪里!不要說不會生發(fā),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里,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干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余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愿自家贖身,一般身價,并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賣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nèi)有許多東西,到有個咈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只有鴇兒的狠,做小娘的設(shè)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nèi),鴇兒曉得些風(fēng)聲,專等女兒出門,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只為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犯,故此臥房里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里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跨里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jié),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yīng)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娘。美娘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臺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fēng)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并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月之后,美娘將箱籠打開,內(nèi)中都有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余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產(chǎn),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yè)掙得花錦般相似,驅(qū)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fā)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油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凈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dān)香燭,三擔(dān)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時朱重居移氣,養(yǎng)移體,儀容魁岸,非復(fù)幼時面目,秦公哪里認得他是兒子。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只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鄉(xiāng)里,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jié)。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nèi)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復(fù)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zhuǎn)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yǎng)。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愿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shè)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復(fù)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凈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于上天竺另造凈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遺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fēng)月中市語,凡夸人善于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愛豪家多子弟,風(fēng)流不及賣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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