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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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xué)校長翟道倫在村巷里看見村革委主任翟占魁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想避開一下已來不及了，只好擠出一絲笑容迎上去。
對翟占魁，翟道倫是敬而遠(yuǎn)之的，心里在懼怯的同時也有一股莫名的厭惡。據(jù)說翟占魁曾幾次在酒后吐真言的時候紅漲著臉子，拍著翟道倫文弱單薄的肩膀道：道倫，在咱翟村，要說第一富戶，要數(shù)老兄你了，三口人就有兩口掙工資哩，又全村第一家蓋起獨一無二的磚包新瓦房，你有錢么。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有錢不如我有權(quán)，有錢辦不成的事兒，有權(quán)就辦成了……翟占魁滿嘴噴著酒氣，雙眼直視翟道倫，一向受人尊敬的翟道倫好不尷尬，臉子卻訕訕笑著，連連陪著客氣說：不如你不如你，咋能和你這全村的頭把手相比喲……心里卻罵翟占魁有些仗勢欺人了，在眾人跟前給他一個不好看，便在以后的非公開場合盡量不與他打交道。
喲，道倫老哥，到學(xué)校去嗎?
遠(yuǎn)遠(yuǎn)的革委主任先問了老校長，這使得翟道倫款款地走過去，還沒開口呢，翟占魁噴出一口酒氣的同時也噴出一串話來：
恭賀你了，道倫兄，什么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翟道倫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喜事兒?什么喜事呀，你是說，說我那新蓋的房子?
看你老兄，裝糊涂，我是說咱大侄女雅雯的喜事呀!
翟道倫的心咚——地一跳，臉色忽然嚴(yán)峻起來：
雅雯，她會有什么喜事?
算啦，不和你說啦，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雅雯侄女，人家女孩大了就自作主張談開戀愛了，你就等著，等著抱外孫吧，哈哈哈……
翟道倫正要問什么，翟占魁哈哈笑著走過去了，把一團(tuán)兒困惑留給了他。
等著抱外孫子吧……這話像一根他寫字常用的蘸筆，異常兀突地刺著他的心。他的腦袋脹脹的，暈暈的，像被人揭了什么短，氣憤和惶惑交織在素來便自負(fù)的胸膛里。
女大不可留，留下是憂愁，真的，一向本分嫻靜的雅雯女兒在外面有什么閑話了?
翟道倫朝著翟占魁走去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就鐵青著臉子回了家。
這一向，你沒在外面聽到有關(guān)咱雅雯的什么閑話吧，校長問自己的女人。
雅雯媽是個本分柔弱的家庭婦女，見男人臉色不對，謹(jǐn)謹(jǐn)慎慎地陪了小心說：沒有呀，咋啦，出啥事啦?
翟道倫沒有回答她，接著問：她平時就沒有向你這個當(dāng)媽的吐露一點心思嗎?
女人一怔，說，咱雅雯那個性格，多年了你還不清楚嗎，啥事兒都是前三后四想好了才做的，啥大事情都和大人商量哩，我就不信她能在外面做下什么錯事兒，再說她整天在學(xué)校里，在你的眼皮底下呢，你不知道誰還能知道?
女人說得有理，翟道倫的氣兒就消下一半兒。他知道女兒本分，文靜，不是村里那些張張慌慌的瘋丫頭�？墒�，翟占魁的話從何而來又有什么依據(jù)呢?
翟道倫還是狐疑。
女人在翟道倫平靜下來的時候，卻無意中提供了一點線索，她說，聽雅雯常常提起村里的田芒種，說這小伙子不錯，雖不愛多說話，但聰明內(nèi)秀，人也很能干……就是兄弟多，兄弟多反過來說是件好事……難道女兒會和芒種偷偷相好么?
田芒種?田老禾的兒子?
翟道倫的眼前閃過田老禾卑瑣的身影，臉上浮出了一片輕蔑。
他想到自己蓋房時田老禾一桿子插到底的幫忙。他覺得那是近鄰的親密或者是田老禾家境貧寒混得幾頓飯蹭，他沒想到……
細(xì)心的翟道倫之后多留了一些神，當(dāng)終于發(fā)現(xiàn)女兒確實和田芒種有所交往并且十分密切的時候，一個不明智的決斷非常從容地確定了下來。
日光十分慷慨地灑進(jìn)田芒種家寬敞卻空曠的院落里。因了土房的破舊低矮，除卻幾件笨重農(nóng)具而無其它物什一圈兒黃泥土墻圍著的寬大土院空曠得幾近荒涼。一只半大的豬和一群黑黑白白的雞兒們在院子里作一些覓食的無聊游戲，大大小小的糞便們才把院落點綴出一些生動。
穿了一雙黑皮鞋的翟道倫校長踏進(jìn)這面院落的時候，田芒種的父親田老禾正弓著一面老脊背在院子里吃力地端了簸箕簸玉茭，玉茭粒兒的白皮兒和一些塵土在他的四周興奮地飛揚成了團(tuán)兒，他用氣喘和接二連三的猛咳來對付這嗆人的營生。
院里沒有狗，雞兒們卻替代了狗的角色，公雞母雞看到陌生人進(jìn)了院子，并且衣衫筆挺的，便一起伸直各色脖子瞪起驚訝的圓眼窩咯兒——咯兒——怪叫。
雞兒的怪叫使田老禾停止了勞作，當(dāng)他看到眼前土圪臺上站著本村小學(xué)校長的時候，被塵土撲得迷迷朦朦的眼窩像雞兒一樣驚訝得瞪圓了。
翟——，翟校長，快，快，屋里坐。田老禾慌慌地謹(jǐn)讓。
屋里不能坐，屋里炕上地下的均是待簸的玉茭粒兒，黃澄澄的，給屋子四周被煙火熏黑的土墻罩一點亮色。
手忙腳亂的田老禾好不容易找來一把拉風(fēng)箱坐的木凳拿了布子把凳面擦了又擦，恭恭敬敬請翟道倫坐下。
哎，沒個女人的家，就不是個家咧，也忙得顧不上收拾收拾，真亂成狗窩咧，亂成狗窩咧……田老禾自責(zé)著，滿臉堆著濃濃的歉意。三十多歲死了婆娘，是他一人拉扯七、八個娃兒齊刷刷長成槍桿一般高了，田老禾粗笨的大手把莊稼活兒侍弄得精精細(xì)細(xì)的，家里的活兒卻做了個亂七八糟。匆匆忙忙中給翟道倫倒開水，一堆大大小小的炊具里死活找不出一只精細(xì)的藍(lán)花碗，只好劣中尋優(yōu)挑了一只粗糙但完整的老海碗，倒了半碗開水，端到翟道倫面前……至此，熱情得不知所措的田老禾才發(fā)覺村校校長壓根就沒有坐下，也沉默著壓根沒說一句話。
田老禾不會無話找話，又不便問人家有啥事件，一時間搓著兩手干干地立著。
此時翟道倫看著田老禾像在學(xué)校門口審視一個遲到的學(xué)生，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有的是更加濃重的鄙視。半響，他才接著田老禾前面的話，陰陰地說道：就這么一個狗窩，讓雅雯在這兒怎么生活呢，是么?
田老禾半天才緩過神來，愣愣怔怔眼窩像蔫公雞一樣困惑著瞪圓了。
田老禾，咱這個家道，實在不配呀，讓你的芒種死了那份心吧。陰陰的，又是一句。
好不容易明白過來的田老禾不知說什么好，眼巴巴看翟道倫一眼，說：雅雯爸，孩子們不是自愿的么?毛主席可講究個婚姻自由哩。
翟道倫氣兒不打一處來，說：平等也好，自由也好，總得權(quán)衡自己的條件，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吧，田老禾，你兩年內(nèi)能蓋起一排磚包瓦房，我翟道倫二話不說，把閨女嫁給你家芒種!
田老禾被咽了一下，不甘心地說：
雅雯爸，不是說雅雯準(zhǔn)備招女婿么，我家芒種也有這個意思，到了你那邊，就是你的兒子咧，雅雯也不會在我這破地方受委屈……田老禾的頭沉沉地低下了……
話說好動聽，過去皇帝招駙馬，可得天下挑選狀元郎哩，我翟道倫再低賤，也是方圓一帶的人物吧，你想，我能找一個叫花子來當(dāng)過門女婿，來繼承我的家業(yè)么，咱倆換個位置試一下，你也不會同意的，人都有個臉面哩，我說老禾，明智一點吧，實際一些吧，勸勸你的兒子，鳳走鳳道，雞鉆雞窩——
翟道倫一氣說完氣哼哼出了院子，驚得一院的公雞母雞咯兒咯兒飛起來。
田老禾一屁股坐到玉茭堆子上，半天緩不過一口氣。
其時，田芒種正在里間躺著。田芒種感冒了。患了感冒的田芒種耳朵沒感冒，翟道倫的每句話他都清清楚楚拾進(jìn)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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