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九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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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曉更帶著一股豪氣朝田耘耘家走去。
昨天晚上田耘耘鼓勵他的話像氣筒注進輪胎一樣,把他二十三歲的胸膛注得豪氣飽脹啦。隨著田家高大門樓的一點點清晰,他的步子卻一點點慢下來,他覺得周身的豪氣在秋晨的清冷里 啦啦地流瀉出來,流瀉得肚子都有些干癟了。
刺進他眼簾的首先是田家高大的門樓上方那四個紅瓷燒制的“發(fā)財致富”的大字,字體崢嶸突兀,張牙舞爪,晨陽下反射出耀眼的殷紅。路那邊,他翟曉更家的院門上也有爺爺當(dāng)年親手書寫的四枚大字:“耕讀傳家”,字體團聚規(guī)范,古樸蒼勁。翟道倫無數(shù)次背著雙手在院門外散步,仰臉端詳自己的杰作,心域里便蕩起一個典型耕讀者的本分和自負。現(xiàn)在,同田家的大門樓比起來,自家的小院門和門上方的字體,卑瑣低矮得像爺爺?shù)缘纻惞鼜濕劦氖菁贡骋粯恿恕?/span>
田家高大氣派的門樓把翟曉更壓迫得停下了腳步。
可是,為了田耘耘,他覺得他應(yīng)該不亢不卑地走進去。
翟曉更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似以往鄉(xiāng)教辦來人要聽他的課而將要踏進坐滿了學(xué)生和領(lǐng)導(dǎo)的教室一樣,緊張中卻有某種潛在的沉靜。
嘭——
他抬手敲了一下漆黑的大鐵門,鐵門嗡嗡的余音彌漫在村巷里久久不散。
接著,有拴著的狼狗在院里汪汪汪咬起來,他能想象到狼狗鋒利細長的滿口白牙和一條腥紅的舌頭,以及準(zhǔn)備朝前撲騰跳躍的可怕動作。
有人制止了狗咬,又向大門拋來句話——
大門沒關(guān)著,推一下就開啦——
翟曉更推開沉重的大鐵門,在狼狗的眈眈盯視下走向院心。
田老禾正在打掃抹滿水泥地面的寬大院落,他曾經(jīng)彎曲了的水蛇腰近年來異常奇怪地挺直了,就連打掃院落時也只是胯部折一下,腰板卻倔倔地探前去,像老漢近年來倔倔的性情。
田芒種好像剛剛起床,剛剛洗罷臉,坐在院心里悠然地點燃了一支煙。
父子倆都沒料到,不速之客竟是翟道倫的孫子或叫外孫的翟曉更。大清早的,他找到家里有啥事?
翟曉更很有禮節(jié)地對著田老禾先叫了一聲“老禾爺爺——”
田老禾木木地仍掃他的院,那聲叫喚被掃帚款款掠去,卷在地上的碎紙片草根根蘋果皮等雜物里了。
知道田老禾耳朵聾,曉更笑一下轉(zhuǎn)過臉來,“芒種叔,你,剛起來么?”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成人化一點。
田芒種點點頭,似是而非地笑一下。翟曉更便不請自坐地坐到一只小木凳上。
接下來是一段語言空白。翟曉更試圖填充它,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說什么好呢?說學(xué)校的事兒,田芒種不感興趣;說果園的事兒,自己又不懂得果園,他深感應(yīng)付這種場面自己的稚嫩和生活的不足。
吸煙吧——,田芒種惺忪的眼窩瞅他一下,隨手推過一包紅塔山,翟曉更連連擺手說不會不會,眼窩使勁瞅一下這貴重的香煙。平時在學(xué)校里,只聽老師們議論這東西的昂貴,聽說十幾塊錢一包的,一百多塊錢一條的,他卻從未見過,今兒看看這東西,也和其它煙們沒什么兩樣。想來抽在口里可能是分外地綿軟異香了。以前,他當(dāng)校長的爺爺和當(dāng)教員的父親也喜歡抽煙的,大都抽一些塊兒八毛的煙卷。當(dāng)他也到了抽煙的年紀(jì)并且準(zhǔn)備躍躍欲試時,爺爺在某次家庭生活會議上鄭重規(guī)定:為了攢錢把現(xiàn)住的老房子翻修一下,自此后全家人全部戒煙,節(jié)約要從一滴一點開始做起,況且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細水長流么。那時候爺爺精細地算了一筆帳,全家三人兩天一包煙一塊二毛錢的話,一月多少,一年多少……翟曉更吸煙的欲望自此被扼殺在搖籃中了。
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田芒種在煙霧繚繞中送來一句淡淡的問,似乎也在無話找話,又似乎打探翟曉更的來意。
沒等到曉更回答,田芒種接著說:前一程子給你說過的那事兒,你考慮得咋樣?要想干了,工資好商量,咱們鄰鄰居居的,保證比你當(dāng)個民辦教員工資多了去!
田芒種的臉上浮出一絲幽冷。翟曉更才想起上次去果園田芒種想雇他當(dāng)幫工的事情。
芒種叔,我今兒來,不是談這個事兒的,何況,要辭民辦教員,也不是我能作得了主,我今兒要和你談一談我和耘耘的事……曉更憋一口氣,把話牽到了正題上。
什么?你和耘耘的事?你和耘耘怎么了?
田芒種臉上掠過一片警覺。
怎么說呢,芒種叔,我喜歡耘耘,耘耘也喜歡我,我倆悄悄交往,已有二年多,都是實心誠意的……
這不可能!
田芒種臉上襲來一團兒慘白,發(fā)胖的肌肉抽動了幾下,一陣無語,他又顯示了平靜。
曉更,我對你說,誠心也罷,假意也好,年輕人不要想得太天真嘍,一些辦不到的事情心里想一想可以的,不要奢望能辦到辦成。你知道么,再有幾天,耘耘就買到城里的藍印戶口,成為城里人啦,她以后就要在平陽城里生活哩,自然也在城里安家,你還是不要打攪她為好……田芒種低低的卻威嚴地說過,表情顯示幾分厭惡。
可是,芒種叔,我們彼此都愛得真誠,我會盡最大努力對耘耘好,會一輩子給她幸福的……翟曉更十分懇切地說,由于急,聲音高了起來。
幸福?
田芒種冷笑起來,你一個小小民辦教員,自身難保哩,你能給耘耘買到城市戶口么?你能給耘耘聯(lián)系個不錯的工作么?你能在城市中心給耘耘買一套寬敞的商品住房么?實際一點,不要做夢吧!
可是,你們也得尊重耘耘的個人選擇呀——
翟曉更一句話沒說完,一向耳朵笨聾的田老禾扔了掃帚走過來,一對老眼窩直直地盯著翟曉更,怪怪的,倔倔的。
咋著呀?想娶我家耘耘哩,嗬嗬嗬嗬你可選對人咧,告訴你,小子,你還太嫩讓你爺爺來說情吧,狗日的,一個月內(nèi)你爺爺能給你起這樣三層小洋樓,我們把耘耘給你抬過去……
田老禾說著,拿手指了一下自家的三層閣樓,滿嘴的唾沫星子飛濺到翟曉更的臉上。
你——
翟曉更不知說啥好了。
爺爺——,你這是欺負人哩!田耘耘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樓下,站到曉更身邊。
我是一個大活人,我的事兒得由我作主,任何人不能左右我——
田耘耘一句話沒說完,臉色陰沉的田芒種冷丁伸手過去,打了耘耘一個巴掌——
誰讓你這兒多嘴多舌,給我上去——
田耘耘一個愣怔,臉上顯出五道紅印,哇一聲哭著,跑上樓去了……說:你只配在我的果園里當(dāng)雇工,或者想當(dāng)果販子的話,我可以考慮壓低給你的價格,僅此而已,沒事兒你走吧!芒種揮揮手,轉(zhuǎn)身進了一層樓。
氣憤中的翟曉更想上樓去安慰耘耘幾句,沒容他邁開腳步,田老禾牽著狼狗走過來,惱惱地嚷道:
你走不走?你再纏我家耘耘,這狼狗的長牙饒不了你,黃兒,給我咬——
被喚作“黃兒”的狼狗汪地朝曉更撲去——,他緊跑慢跑出了那闊氣的院落,平靜下來一看,嶄新衣衫的前胸被狼狗的利齒撕扯了一道口子……
日你媽的田老禾——受了虛驚的翟曉更在心里罵一句,盈眶的淚珠兒里使他看見已升高的太陽黃燦燦一團兒。
村巷里真靜。
沒人會知道這一幕的。曉更想。
他往回返時,村巷那邊就有一條黑影兒快快跑過,把一串嘶啞的呼喊逗留在巷道里了:
世道變咧——,世道變咧——,
對就是不對——,不對就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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