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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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明知林嬋鳳的出現(xiàn)太過蹊蹺,他心底卻隱隱抱著希望,最少,沒有證據(jù)說明岳父岳母是因他而死,也許,林嬋鳳的出現(xiàn),不過純粹是巧合。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遲早瞞不住,但是他仍想著只要與黛兒解除婚約,將那些女人全部送走,讓她知道他曾經(jīng)的隱瞞、曾經(jīng)的荒唐,全部的出發(fā)點都是基于愛她,總有希望能與她說得通,總有希望能得到她的諒解。
可是,如果她的父母卻因他隱瞞的身份而死,還是那樣的慘烈,對于她來說,那一切便是翻了天覆了地的不同!更何況,她一直內(nèi)疚著,她的父親是替她而死!
沒有消息,他便可以自欺欺人地繼續(xù)隱瞞下去,他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想著,即使林嬋鳳是日本人的奸細(xì),卻也很可能與她的父母之死無關(guān)!
然而,方宗堯的信卻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和心安理得!這個證實了的消息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可以壓下這封信不給蘊(yùn)儀看,如果單只方宗堯一人前來,他也可想法不讓他們見面,可方宗堯要送蘊(yùn)杰過來,這如何能瞞得住蘊(yùn)儀?
即使瞞住了她,他又如何能再心安理得地面對她和蘊(yùn)杰?
不期然間,當(dāng)初那兩句簽文“人生百欲終如夢,水中撈月笑空還!”一下子浮上腦海,令他心中一顫。
他怕,怕自己猶如困獸般,無論他怎樣左沖右突,哪怕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卻也沖不出命運的樊籠。
潘啟文將信往書桌的抽屜里一塞,急急地站起身走出書房。
剛跨進(jìn)后院,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見樓上的琴聲傳來,是那首著名的《波蘭舞曲》。她曾經(jīng)在軍校北伐軍的誓師大會上為所有人演奏過。那豪宕的旋律、雄壯的氣魄、曠達(dá)的襟懷、深入而悅耳的虔敬,激揚了所有人的熱情。
他離家那天早上,在門口與她吻別,剛跨出大門,便聽到這首曲子響起,那富麗光耀的琴音,沖淡了離別的憂傷,讓他軒昂地踏上了旅程,并在艱苦的戰(zhàn)爭中,支撐著他整整半年的相思和那虔誠的強(qiáng)國信念。
再聽到這首宏亮而堅毅的曲子,潘啟文一下子振奮起來,心底的那份不安突然間便淡了下去,內(nèi)心深處,竟升起一絲感恩的情緒來。
他知道,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從未出過德園的大門,她在專心研究他給她的那些地方志的書,她說過,她要助他建立一套國家體系,打造一支鐵血軍隊,令這一方百姓安居樂業(yè)。
聽小清說,她一邊看書一邊寫東西,已經(jīng)寫了厚厚一大本。那么,她現(xiàn)在亦是雄心勃勃,要與他共同開疆拓土了?
一曲終了,在那激蕩的余音中,潘啟文跨過門檻,爽朗地笑道:“蘊(yùn)儀,你這一曲,可是胸中已有丘壑?”
葉蘊(yùn)儀從鋼琴前轉(zhuǎn)過身,站起來,夕陽的余暈映在她的臉上,令本就散發(fā)著自信光茫的她,更顯光彩照人。
她迎上前去,習(xí)慣性地?fù)哿藫鬯缟系幕摇?br />
這個動作是在廣州養(yǎng)成的,那時,他整天在軍校里摸趴滾打的,回到家,這便成了她迎接他的一個儀式,如今,他的身上并無塵埃,他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靜靜地享受著她臉上那看似嫌棄、實則嬌嗔的表情。每當(dāng)這時,他那回家的急迫之心便逐步地安定下來,仿似一天的期盼便是為的這一刻。
葉蘊(yùn)儀接過他手上的帽子,笑道:“我現(xiàn)在只是照本宣科,有了一些大致想法,很多農(nóng)作物及水利、工商業(yè)情況和稅制實際情況,還需實地考察。我想明天開始,出去走走。”
潘啟文眼神一閃,他稍作沉吟,隨即笑道:“也好!我讓文四跟著你,他的身手好,安全些。這里的地頭他也熟,可以先為你打點。”
他一邊解著軍裝上的扣子一邊笑道:“蘊(yùn)儀,這么長時間,我也沒有好好陪你出去走走。正好,省城來了個俄羅斯的芭蕾舞團(tuán),我特意請了他們過幾天專門來趟潘家集,到時我陪你去看!”
葉蘊(yùn)儀眼中一亮,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芒,她用力地點點頭:“好!”
這一剎那,潘啟文似乎又看到廣州時那個簡單、易滿足的女大學(xué)生,下一刻,一絲陰影又籠上了他的心頭,她的單純快樂又能維持多長時間?
一餐飯在這樣輕快的氣氛中結(jié)束,潘啟文卻想要延續(xù)這份快樂,拉著葉蘊(yùn)儀到樓下散步。
他想與她十指相交,她卻挽上了他的胳膊,笑道:“這樣,讓我有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那一瞬,他滿心的感動,只為她想要的依靠。
星光下,緩緩前行中,她終是想起來問了一句:“啟文,為什么你都不說話的?”
他停下腳步,在她眼皮上輕輕一啄,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腦子笨,反應(yīng)慢,你說了那么多,總得要給我時間慢慢消化。”
她懷疑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臉上泛起一個促狹的笑:“那倒也是,你國際象棋從未下贏過我,你那豬八戒的腦子,是笨了一點。”
他伸出雙手,作兇惡狀,重重地哼出兩個長音:“是嗎?”
說著,一把抓起她,雙手緊緊地箍在她的肋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他飛快地轉(zhuǎn)著圈,將她甩成一條直線,嚷道:“說,誰是豬腦子?”
他越轉(zhuǎn)越快,她高聲地驚叫,伴著咯咯咯的笑聲,嘴上卻不肯求饒,喘息著道:“有本事咱們殺一把,誰輸誰是豬腦子!”
他手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把她往地上重重一放:“好!老規(guī)矩,輸?shù)馁N胡子、鉆桌子!”
剛落地的她一陣眩暈,身子一晃,他趕緊一把扶住她,一臉緊張和懊惱地問:“怎么樣?”
葉蘊(yùn)儀臉色發(fā)白,她一把推開他,走到一邊,扶著廊柱,嘔吐了起來。他趕緊上前,攙住了她,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急慌慌地叫:“快來人,打熱水來!”
她輕輕喘著氣,卻也并沒有吐出什么東西來,只是干嘔著。見她不再吐,他伸手摸摸身上,卻沒摸到手絹,干脆直接伸出袖口去,快到她嘴邊又停下,隨即挽起外衣袖子,用里面雪白的干凈衣袖為她輕輕擦拭。
他扶著她坐下,又覺那石凳涼,遂將她抱到自己腿上,一只手摟住她,另一只手輕輕揉著她的胸口,一臉心疼地問:“感覺怎么樣?”
她搖搖頭,啞聲道:“沒事了。”聽到她出聲,他的心里稍定。
兩個丫頭飛快地打來熱水和漱口水,他接過熱毛巾,細(xì)細(xì)地為她擦拭了手和臉,又喂她漱了口,他吩咐丫頭去熬點小米粥送到房中,這才一把打橫抱起她,直往樓上而去。
彎腰將她放到床上,剛直起身,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傾下身去,喜滋滋地道:“蘊(yùn)儀,你,是不是有了?”
葉蘊(yùn)儀一怔,隨即失笑地看著他:“昨天才來的月事,哪就有了?”
潘啟文長長地“哦”了一聲,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葉蘊(yùn)儀嗔怪地道:“剛吃過飯,你就那樣甩,又吹了風(fēng),不吐才怪呢!”
潘啟文懊悔地扒扒頭發(fā),坐下來,拉起她的手,眼中滿是心疼。
他看看她的眼,又忍不住戳上她的額頭,臉色一沉道:“你明明不舒服,叫一聲,討個饒,有那么難?非要死倔著?”
葉蘊(yùn)儀撇撇嘴:“你自己沒輕沒重的,還怪到我頭上來?要是真有了孩子,還不得給你甩沒了?”
潘啟文一把按住她的嘴,眼神凌厲地看著她,不悅地道:“你怎么什么話都敢說?”
葉蘊(yùn)儀縮了縮脖子,吐吐舌頭,笑道:“好啦,是我錯了,好不?”
潘啟文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他俯下頭去,吻上她的唇,在她耳邊喃喃道:“嗯,你的藥要堅持吃,明天我也讓大夫看看,一定要讓你早點懷上。”
聽到他一個大男人也要為這事去看大夫,葉蘊(yùn)儀總覺得心里怪怪的,她捧起他的頭,深深地凝視他,輕聲道:“啟文,你在擔(dān)心什么?我們才重逢一個多月,哪那么快就有了孩子?你到底在急什么?”
說到這里,她的心里滑過一絲不安,不由輕皺了眉,問道:“是不是公公婆婆說了什么?才讓你這么著急?”
潘啟文眼神一閃,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是今天行轅中有兩個副官都爭著請滿月酒,看他們那得瑟樣,我受他們刺激了!”
葉蘊(yùn)儀偏頭打量他一會兒,松了口氣,笑道:“你真是,這事也跟別人去比!”
潘啟文將頭埋在她的肩窩里,眼前卻浮現(xiàn)起方宗堯送來的那個褐色信封,只覺得那便如一塊懸空的大石,不知什么時候便冷不丁地壓上他的心頭,令他在本來的平和快樂中,時不時地便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