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昨夜夢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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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記憶中的事，沒做夢時那么清楚？昨晚夢到故園，花草樹木，一棵棵重現(xiàn)在眼前。
爸爸跟著邵氏兄弟，由大陸來到南洋，任中文片發(fā)行經(jīng)理和負(fù)責(zé)宣傳。不像其他同事，他身為文人，不屑利用職權(quán)賺外快，靠薪水，兩袖清風(fēng)。
媽媽雖是小學(xué)校長，但商業(yè)腦筋靈活，投資馬來西亞的橡膠園，賺了一筆，我們才能由大世界游樂場后園的公司宿舍搬出去。
新居用叻幣四萬塊買的，雙親看中了那個大花園和兩層樓的舊宅，又因為父親好友許統(tǒng)道先生住在后巷四條石，購下這座老房子。
地址是人稱六條石的實籠崗路中的一條小道，叫LowlandRoad，沒有中文名字，父親叫為羅蘭路，門牌四十七號。
打開鐵門，車子駕至門口有一段路，花園種滿果樹，入口處的那棵紅毛丹尤其茂盛，也有芒果。父親后來研究園藝，接枝種了矮種的番石榴，由泰國移植，果實巨大少核，印象最深。
屋子的一旁種竹，父親常以一用舊了的玻璃桌面，壓在筍上，看它變種生得又圓又肥。
園中有個羽毛球場，掛著張殘破的網(wǎng)，是我們幾個小孩子至愛的運動，要不是從小喜歡看書，長大了成為運動健將也不出奇。
屋子雖分兩層，但下層很矮，父親說這是猶太人的設(shè)計，不知從何考證。陽光直透，下起雨來，就要幫忙奶媽到處閂窗，她算過，計有六十多扇窗。
下層當(dāng)是浮腳樓，摒除瘴氣，也只是客廳和飯廳廚房所在。二樓才是我們的臥室，樓梯口擺著一只巨大的紙老虎，是父親同事，專攻美術(shù)設(shè)計的友人所贈。他用鐵線做一個架，鋪了舊報紙，上漆，再畫為老虎，像真的一樣。家里養(yǎng)了一只松毛犬，沖上去在肚子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全是紙屑，才作罷。
廚房很大，母親和奶媽一直不停地做菜，我要學(xué)習(xí)，總被趕出來。只見里面有一個石磨，手搖的。把米浸過夜，放入孔中，磨出來的濕米粉就能做皮，包高麗菜、芥蘭和春筍做粉粿，下一點點的豬肉碎，蒸熟了，哥哥可以一連吃三十個。
到了星期天最熱鬧，統(tǒng)道叔帶了一家大小來做客，一清早就把我們四個小孩叫醒，到花園中，在花瓣中采取露水，用一個小碗，雙指在花上一彈，露水便落下，嘻嘻哈哈，也不覺辛苦。
大人來了，在客廳中用欖核燒的炭煮露水，沏上等鐵觀音，一面清談詩詞歌賦。我們幾個小的打完球后玩蛇梯游戲，偶爾也拿出黑唱片，此時我已養(yǎng)成了對外國音樂的愛好，收集不少進(jìn)行曲，一一播放。
從進(jìn)行曲到華爾茲，最喜愛了。鄰居有一小廟宇，到了一早就要聽《麗的呼聲》，而開場的就是《溜冰者的華爾茲》（Skaters'Waltz），一聽就能道出其名。
在這里一跳，進(jìn)入了思春期。父母親出外旅行時，就大鬧天宮，在家開舞會，我的工作一向是做飲料，一種叫FruitPunch的果實酒。最容易做了，把橙和蘋果切成薄片，加一罐雜果罐頭，一支紅色的石榴汁糖漿，下大量的水和冰，最后倒一兩瓶紅酒進(jìn)去，胡攪一通，即成。
妹妹哥哥各邀同學(xué)來參加，星期六晚，玩?zhèn)�通宵，音樂也由我當(dāng)DJ，已有三十三轉(zhuǎn)的唱片了，各式快節(jié)奏的，森巴森巴，恰恰恰，一陣快舞之后轉(zhuǎn)為緩慢的情歌，是擁抱對方的時候了。
鼓起勇氣，請那位印度少女跳舞，那黝黑的皮膚被一套白色的舞衣包圍著，手伸到她腰，一掌抱住，從來不知女子的腰可以那么細(xì)的。
想起兒時邂逅的一位流浪藝人的女兒，名叫云霞，在炎熱的下午，抱我在她懷中睡覺，當(dāng)時的音樂，放的是一首叫《當(dāng)我們年輕的一天》，故特別喜歡此曲。
醒了，不愿夢斷，強(qiáng)迫自己再睡。
這時已有固定女友，比我大三歲，也長得瘦長高挑，摸一摸她的胸部，平平無奇，為什么我的女友多是不發(fā)達(dá)的？除了那位叫云霞的山東女孩，豐滿又堅挺。
等待父母親睡覺，我就從后花園的一個小門溜出去，晚晚玩到黎明才回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奶媽已把早餐弄好等我去吃。
已經(jīng)到了出國的時候了，我在日本，父親的來信說已把房子賣掉，在加?xùn)|區(qū)購入一間新的。也沒寫原因，后來聽媽媽說，是后巷三條石有一個公墓，父親的好友一個個葬在那里，路經(jīng)時悲從中來，每天上班如此，最后還是決定搬家。
“我不愿意搬。”在夢中大喊，“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代！”
醒來，枕頭濕了。
——摘選自《老得可以告別孤獨》蔡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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