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論五十年相聲之現(xiàn)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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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如今，相聲的處境很尷尬。某些無知的相聲演員、無能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對現(xiàn)在相聲的尷尬處境負(fù)很大的責(zé)任。不是我咬牙切齒聲嘶力竭，我愿意相聲有好的發(fā)展，《茶館》里有這么一句話：我愛大清國，我怕它完了。我同樣用這句話：我愛相聲，我怕它完了。
今天是相聲的開山祖師窮不怕朱紹文先生誕辰一百七十六周年紀(jì)念日，至今相聲界沒有人想到過祭奠這位前輩。朱先生不是第一個發(fā)明相聲的人，在他前面有很多前輩，張三祿等很多老前輩共同的智慧創(chuàng)造了相聲。但是，窮不怕先生把相聲發(fā)揚光大，才使得相聲代代相傳。在相聲界，認(rèn)為朱先生是我們的開山祖，第一代祖師爺。身為朱先生的徒子徒孫，我們有義務(wù)，不要忘記自己的祖宗。不管你多大的腕兒，沒有祖宗你也不是干這個的。
窮不怕先生把相聲完善之后，代代相傳，到相聲八德年間，相聲達(dá)到了一個很繁榮的位置。當(dāng)初，有一批德字輩的演員，最著名的是相聲八德，這個門長叫裕德隆，他是旗人，外號叫瞪眼裕子，眼珠子大。當(dāng)時還有一個相聲萬人迷，李德钖。之后就是壽字輩的，張壽臣、李壽增、尹壽山等，相聲泰斗張壽臣是張文順先生的師爺。接著是寶字輩的先生，相聲大師侯寶林、單口大王劉寶瑞等。寶字輩下面是文字輩，侯耀文、張文順、邢文昭、李文山、劉文亨、魏文亮等，名家輩出，很多高人。但是這幾年相聲很不景氣，巨星隕落，很多老前輩去世了，王世臣先生、馬季先生、劉文亨先生、郭全保先生，等等。
在過去，很多藝人在天橋賣藝，很多能人在街頭賣藝，養(yǎng)家糊口。天橋旁邊有個地方叫山澗口，早先是人市。早晨起來，賣力氣的人拿著鐵鍬或者扁擔(dān)，集中在這里等活兒。一會兒來人，要四個人到永定門火車站卸車，卸八個車皮，一個人給兩塊錢。寒冬臘月，脫一光膀子，卸車，比如下午一點半卸完了，拿著兩塊錢往回走。到天橋找一小澡堂子洗澡，在山澗口往西。洗完澡，到馬路對面的二葷鋪小飯館，茶館帶飯館，來一毛錢的酒，要一個軟熘肉片，來一碗白坯兒。吃飽喝足，出來逛天橋，這兒看看給二分，那兒看看給五分。逛一大圈兒，天也就黑了，身上帶著貼餅子，拿出來找一豆汁攤兒，來兩碗豆汁，咸菜不要錢。吃飽了，給家里買了一棵白菜二斤面，一斤棒子面兒蒸窩頭、一斤白面煮尜尜湯……都準(zhǔn)備齊了，來到戲園子，當(dāng)初叫小小，聽京劇，馬連良、梁益鳴都在這個園子里唱過。走到門口，兩毛錢的票進(jìn)去聽一出戲。聽完了回家，把東西往那兒一扔，家里在那兒炒著白菜弄著熱湯面，自己該睡覺睡覺。早晨起來，由打家里出來，又奔山澗口。
當(dāng)時天橋賣藝的市場很好，最主要的原因是藝人們都身懷絕技。平地?fù)革瀸γ婺觅\，要的是聽完了才給錢，所以，必須有真能耐，欺騙不了觀眾。現(xiàn)如今，不僅是相聲界，我們這個社會充斥的假的東西太多，抽假煙、喝假酒、看假球、聽假唱、穿假名牌兒、戴一假頭套，天底下就王八是真的，還叫甲魚。
20世紀(jì)80年代，相聲得到了復(fù)蘇，大批的演員，紛紛又走向了舞臺。這會兒也有大批的相聲演員以外的人士，以種種借口混到我們這個行業(yè)中。很多人沒學(xué)過相聲，現(xiàn)如今也成為這個行業(yè)的中流砥柱。張文順先生說過，咱們相聲界從業(yè)人員很復(fù)雜。很多人從南到北四處走穴，有掙錢的有不掙錢的，當(dāng)然了，也有留守在劇場里演出的，比如老舍茶館的孫寶財先生，九十多歲高齡，依然在舞臺上演出，表演雙簧。這個演出是為了旅游團演出，老爺子八年了就說一段兒，想換一段兒，劇場方也不讓，只能落一個有名無實，這對相聲不是什么好事。
傳統(tǒng)相聲一千多段，經(jīng)過演員的努力，還剩下二百多段。我們后臺到如今，我們算了算，連單口帶對口帶太平歌詞帶反串兒小戲，我們這個團體，已經(jīng)演了六百多段了。說相聲要跟過日子一樣，今天買一冰箱明天置一電視。如果今天賣一床屜明天賣扇門，那是敗家子。
做一個相聲演員你必須內(nèi)行。舉個例子來說，北京京劇院唱京劇的，連跑龍?zhí)椎亩际窃趹蛐W(xué)了七年的，畢業(yè)之后他才能跑龍?zhí)�，拉幕的也是從戲校學(xué)出來的�？墒侨缃竦南嗦�，把這一點忽略了。相聲最重要的是基本功。應(yīng)該是從七八歲開始學(xué)，學(xué)到十八九歲出了徒，跟著師父在臺上摸爬滾打，二十幾歲，逐漸地找經(jīng)驗，到三十來歲，成熟期。要有這么一個過程，可是，中國相聲界百分之八十五的相聲演員，在三十歲之前都是從事別的工作的，沒有學(xué)過相聲。我們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我們有一張單子，但是因為傷人太重不能念，我們算了算，廚子居多。都是那行混不下去了，轉(zhuǎn)到我們這行來的。你琢磨他好得了嗎？中國的演出市場也很好混，會一段兒會兩段兒，就能走遍天下。為什么呢？中國地方大��！比如說我到了山西榆次，演一段兒，五分鐘，拿了三萬塊錢，走了。再到別的地兒演，反正中國地方大。到死都轉(zhuǎn)不過來，慢慢騙去吧。
雖說對于相聲演員良莠不齊的現(xiàn)狀無人過問，但有關(guān)部門對相聲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限制太多。比如，臺上不許打人，打哏不允許，我們很多大師也提到過，打人不對。我們有一段傳統(tǒng)相聲，叫拉洋片，我扮演一個拉洋片的人，混橫不講理；他扮演一個看洋片的人，不見棺材不落淚。為丁點兒大的事兩個人動起了手，我們演的是人物，不是為了打人而打人，這是有情節(jié)的。大伙看電視看戲都知道是假的，為什么一聽相聲就認(rèn)為這是真的呢？包括語言的限制，好多話不能說，劇場里還好點兒。打開電視，看電視劇，罵街的、殺人的、放火的，什么都有，怕我們相聲殺傷力太大？這太高估我們了。既然我們這么大能耐，這收入怎么上不去呢？
不是我抬杠，也不是我玩兒了命地胡說八道咬牙切齒，咱們就事說事。一百多年前有相聲是為什么，是為了掙錢吃飯。相聲就相當(dāng)于剃頭、修腳、趕大車、當(dāng)廚子，是一門手藝。當(dāng)年，相聲不是為了諷刺人，不是為了教育人，不是為了歌頌誰，什么都不為，就是為了活命。說相聲的人是為了活命，觀眾是為了找樂。我們的節(jié)目要注重的就是一個娛樂性，就是讓人開心。如果說從我的節(jié)目中你感悟到什么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沒有強加給你。尤其現(xiàn)在時代在發(fā)展社會在進(jìn)步，缺錢的、缺車的、缺房子的、缺德的，缺什么的都有，進(jìn)了這個屋，我給不了你這些個，我能給的就是保證你來到小劇場能夠忘掉這些煩惱，高高興興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這個年代，有這么一地兒讓你開心，不好找。觀眾很累，他上這兒來，花二十塊錢上課來了？胡說八道。演員不要拿自己當(dāng)圣人和教師，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這點很重要。我就讓你高興，就讓你快樂。
當(dāng)然，隨著歷史的變革，它又有了新的意義。通過相聲可以去作宣傳，去教育人。說它有教育意義，我承認(rèn)；但這些東西都是從節(jié)目里面提取出來的，寓教于樂，要把樂放在前面。它首先是相聲，首先讓你笑，你笑完了之后沒事閑著突然想起來：他那天說的相聲有點兒意思，里面說了一個人不會辦事，這點很像我爸爸，這個諷刺意義非常好，以后我得勸我爸爸不能這樣……這就可以了。對民間藝人來說，無非是糊口的手藝。我跟我兒子也這么講，相聲、剃頭、修腳、種地、賣水果，不管你干什么，這是你養(yǎng)家糊口的一門手藝，咱們是手藝人，不要把它想得特別高尚。指著一個相聲就憂國憂民了，也太高看相聲的作用了。人為地去拔高，對相聲不利。周末天氣不錯，你打算叫上朋友一起去聽相聲，你會說“我們?nèi)ナ芙逃?rdquo;嗎？在街上碰到鄰居，他問你干什么去，難道你會跟他說你去接受相聲演員的教育嗎？
如果說直眉瞪眼，咬牙切齒，牙都咬出血來了，非要拿這個東西教育誰，那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們的人民明是非、懂善惡、知羞恥、識良莠，臺下藏龍臥虎，各方的高人都有，怎么就得哭著喊著聽倆說相聲的告訴他們怎么活著？這兩個人站在臺上的目的是讓觀眾快樂，快樂之后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去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
如果你想學(xué)別的知識的話，有很多別的形式、機構(gòu)和人去教給你。想學(xué)好嗎？想學(xué)交通法規(guī)，想學(xué)刑法，想學(xué)道德品質(zhì)，都有人去教你，都有不同的機構(gòu)和課程去教你。干嗎非要相聲教你？你為什么不在早上喝豆汁的時候要求賣豆汁的告訴你這些呢？那你就是欺負(fù)人。我們就是讓你樂，豆汁就是為了讓你喝了過癮。
誰說的，相聲必須教育人？誰說的，聽這段相聲要學(xué)會勇斗歹徒，聽那段就得攔驚馬去？不可能的事兒啊。中國京劇院唱一《三岔口》，看完受什么教育了嗎？中國雜技團，耍狗熊的，你看完了受什么教育了嗎？十五個人騎一自行車，你受教育了嗎？他違反交規(guī)了，你知道嗎？非得讓相聲教育人，非得每段都有教育意義，我不服知道嗎，讓人受教育的形式太多了，放了相聲吧，饒了它吧，它也沒害任何人，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不用這么苛求。
還有人說了，拋棄傳統(tǒng)相聲，這就值左右開弓一千四百個大嘴巴。真的，有相聲大腕兒說過，我們寧可要不完善的新，也不要完善的舊。這是糊涂，無知者無畏。由打清末到現(xiàn)在一百多年，這么多老先生，把中國語言里邊能夠構(gòu)成包袱、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擺在這兒了，你無論說什么笑話，這里邊都能給你找出來，有現(xiàn)成的你不用，你非把它拋開了，單憑你一個人，你干得過一百多年這么些老先生的智慧嗎？你沒有這么大的能耐。好比說廚師炒菜，你可以發(fā)明新的菜，但最起碼你要知道什么叫炒勺，哪個叫漏勺，你拿個痰桶炒菜說是革新，那誰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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