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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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現(xiàn)在知道，送我上學(xué)的車叫奧迪。李師傅不太說話，我不問話他絕不多言。他甚至不會回頭看我，只老老實實地開車。車到學(xué)校門口，自動大門無聲地開了。我想：這大門也那么勢利，行人進來，傳達室劉師傅會叫喊著問“你找誰”，見了奧迪車，劉師傅不會出來。
車徑直開到教學(xué)樓下面，我說：“李叔，下午我給你電話。”
李師傅說：“小蘇，你有事隨時打電話。”
我從車里出來，正好看見瑪麗。她瞪大著眼睛，飛快地跑過來，夸張地叫喊：“哇！西橋！你真回來了呀！你還坐奧迪了也！”
我問她：“瑪麗你這么早，你后來不是不寄宿了嗎？”
瑪麗噘了噘嘴巴說：“我媽媽好討厭，非得讓我寄宿，說高考都最后沖刺了，再不能在家享福了！”
正是上早自習(xí)時間，我進了教室，全班同學(xué)都高呼起來。李老師正巧也在教室巡視，微笑著走過來，說：“西橋，你坐老位置，那邊！”李老師指指我的空座位。我剛剛坐下來，李老師拍了手說：“歡迎蘇西橋同學(xué)回來！”
全班同學(xué)嘩地鼓起掌來，我忙站起來鞠躬，淚水噙在眼里。教室里好久才安靜下來，我的胸口卻一直在怦怦地跳。外面仍是春寒，同學(xué)們都有朝氣，教室里熱烘烘的。李老師又走到我身邊，輕輕地說：“西橋，你先跟著新課走，缺的課慢慢補。新課也不多，這個學(xué)期主要是復(fù)習(xí)。相信你，你能趕上的。”我使勁地點頭，渾身熱熱的，背上都冒汗了。
我一時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干脆打開英語書背單詞。突然，我瞟見李老師站在走廊外面抹眼淚。我想起自己離開學(xué)校時，李老師也是站在那兒望著樓下。我當時看見了他，匆匆逃掉了。那天李老師是否也流眼淚了？我非常感激李老師，他幫不了失學(xué)的學(xué)生，必定很自責。
下課時，瑪麗追著我問：“西橋，告訴我，你遇上神仙了嗎？”
“世上有神仙嗎？”我笑笑。
瑪麗不肯罷休：“肯定是發(fā)生什么了。你突然來上學(xué)了，還坐著奧迪車來！”
我聽她說到奧迪就不舒服，心想這車只有你能坐嗎？我沒法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告訴她，誰也不會相信我碰上了一個慈善家。我只能同她開玩笑：“我賣掉一個腎！”
瑪麗的眼睛瞪得像兩個雞蛋，嘴巴也張了半天，才說：“真的呀？你真賣掉一個腎呀！”
“真的，腎很值錢的。”我信口編下去，“買主是個有錢人，發(fā)了慈悲，出手很大方。”
“多少錢呀？”瑪麗傻傻地問。
我搪塞道：“問那么細干嗎？想打劫？”
到了下午，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賣掉一個腎了。他們怪怪地望著我，有同情的，也有害怕的。我走路時，同學(xué)們自動閃開。他們怕碰著我，少一個腎的人肯定很虛弱，不小心就會倒下去。是的，我的臉色還有些蒼白。我便討厭瑪麗，怪她是個小喇叭，傳話這么快。
放學(xué)時，瑪麗過來說：“西橋，我倆仍住一個寢室吧。”
我說：“我不寄宿，回去。”
“回去？學(xué)校宿舍比你家好多了��！”
我說：“我請了家教，晚上得趕進度。”
瑪麗更吃驚了，問：“你還請了家教？你到底有多少錢？”
我不說話了，背著書包往外走�，旣愊胨臀蚁聵�，我說：“不用送了，車子已經(jīng)到了。”
“車子？你還天天車送車接呀？”瑪麗又吃一驚。
我實在有些煩她了，臉上卻并不流露，只道：“瑪麗小姐，我只想節(jié)省時間，我缺了幾個月的課了。”
我上車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趴在走廊欄桿上看。我有些不自在，說：“李叔，以后您車就停在校門外吧。”
李師傅點點頭，默默地開車。自動大門徐徐地打開，突然躥進一個人。傳達室里飛出了劉師傅，一把拉住那個人。兩人撕扯起來，高聲吵鬧著。我突然看清闖進來的那個人是王一鳴，心想怎么會是他呢？他到二中去了呀？車開出大門之后，我看見劉師傅把王一鳴也推了出來。大門又徐徐關(guān)上。我說：“李叔，停停車。”
我下了車，聽見王一鳴還在叫喊：“為什么不讓我進去？”
劉師傅在里面說什么，聽不清楚。“王一鳴！”我喊道。
王一鳴回過頭，見了鬼似的白著臉。我問：“你不是去二中了嗎？還來干什么？”
王一鳴的臉由白變紅，頭也低下去了。他慢慢從書包里掏出幾個本子，說：“這些是我在一中時抄的筆記，各門課程都有。我離開一中只有兩個月，原來上課記的筆記都在這上面。重點的我都打了記號。”
“你自己不用？”我問。
王一鳴眼睛不望人，只望著地面，說：“我抄了兩套。聽說你來上學(xué)了，很高興。”
我的老天哪！他居然是專門給我送筆記來的。我收下他的筆記本，問：“你消息怎么這么靈？我才回學(xué)校一天啊！”
“嘿嘿，”王一鳴頗為得意，抬頭瞟我一眼，又低下頭，“我在一中有鐵哥們兒嘛！”
“你是回二中嗎？我送你。”我請他上車。
王一鳴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一下才上了車。我坐在前面，王一鳴坐在后面。我無話找話，說：“缺了這么多課，我心里真沒有底。”
王一鳴說：“你比誰都聰明，你會趕上來的。二中比一中差些，我在那里沒對手，就不知道自己差距。”
“你真不該去二中。后悔了嗎？”我問。
王一鳴不說話了，安靜地坐在后面。我不知道他望著窗外，還是望著我的后腦勺。我感覺臉上癢癢的，想他必定是望著我的。我身上有些發(fā)熱。他不像瑪麗，沒有問我為什么又來上學(xué)了。他只是高興，知道我又上學(xué)了就高興。我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肯定喜歡我�？晌艺鎸λ桓信d趣。假如換個男生對我這么好，我可能會很感動、很高興。可這個人是王一鳴，我無動于衷。今天我不討厭他，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到了二中門口，我沒有下車，只揚揚手說：“加油��！”王一鳴也回一句：“加油！”
我回到尚都，乘電梯上到三十層。摸出鑰匙，胸口就怦怦跳。盡管這不是我的房子，我仍按捺不住興奮。這是我第一次用鑰匙開這扇棕紅色的門。想想那個破寒之家，這里簡直是天堂！門剛打開，劉姐就從廚房出來，笑瞇瞇地望著我：“西橋，回來了？”
我點頭應(yīng)著，笑得很開心。太像回家的感覺了，劉姐就像鳳凰媽媽。我放下書包，站在廚房門口說話。劉姐卻說：“喝口水，不準看電視，只準看書。吃飯還要幾分鐘，記幾個英語單詞也好。”真的，她太像媽媽了！我?guī)缀跸肴鰦闪耍瑓s只得坐回沙發(fā)上看書。從此以后，我只要放學(xué)回來，都見劉姐在廚房里忙活。她手腳很快，沒多久就有飯吃。飯桌上她會問我的學(xué)習(xí)，拉家常似的。吃過晚飯，劉姐飛快地收拾了碗筷，就開始輔導(dǎo)我復(fù)習(xí)。劉姐簡直神了，她數(shù)理化門門都通，講解題目比我老師還行。我太佩服她了。劉姐卻說：“劉姐沒你說的那么厲害！我上學(xué)時腦子還沒這么活，年紀大了，見得多了，想問題會跳開些，反而思路更清晰。讀書時容易鉆到題目里出不來。你呀，要是能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我的樣子，保證學(xué)習(xí)效果事半功倍。”她這話我聽著覺得很玄，似乎懂了，卻又不全懂。劉姐無意間翻翻王一鳴的筆記，說：“西橋，你的字好漂亮，一點不像女孩子的字。”我笑了，說：“本來就不是女孩子的字。”我告訴她這是一個男同學(xué)的筆記，他替我抄了一本。劉姐隨意翻了翻，說：“這孩子有出息，肯定成績很好。”我沒有同劉姐細說王一鳴，她卻突然說：“西橋，你還很小��！讀書是第一位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以為我談戀愛了。
每天晚上，等我做完作業(yè)，劉姐才回家去。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膽子很大，獨自住這么大的房子，居然不怕。我把幾間空房子都關(guān)上，睡覺時開著廁所的燈。余光透過門縫映照進來，臥室不至于太黑。我頭個晚上睡不著，腦子里盡是稀奇古怪的想法。我仍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中。慢慢地就睡得很安穩(wěn)了，似乎這里就是我自己的家。
學(xué)校每周都有考試，我看著自己的成績很快攀升。一個月之后，我的成績跳到了第一位。李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蘇西橋，你真是好樣的！不過，你不要自滿，你還有努力空間。王一鳴不在這里了，你是第一。他如果還在，你們會不分上下的。”我使勁地點頭，保證繼續(xù)努力�？伤蓡岱堑媚猛跻圾Q比呢？我不太愿意想起那個王一鳴，心里很別扭。我也知道自己很沒道理煩人家，可他那鋼絲一樣硬硬的頭發(fā)，緊巴巴地貼在頭皮上，想著就叫人不舒服。一個十八九歲的中學(xué)生，怎么看也像二三十歲的人。
劉姐知道我考了第一名，捏著我的臉使勁地揉。我的眼淚突然出來了，嚇著了劉姐。她忙停了手，問：“怎么了西橋，弄痛你了嗎？”我揩著淚水，搖頭說：“不，我很幸福！劉姐，你是我媽該多好��！”劉姐哈哈大笑，說：“要是在舊社會，我會有你這么大的女兒。你要真是我女兒，我就有福氣了！”
瑪麗老在我面前嚷嚷：“西橋，我們都是一樣的腦子，你怎么比我聰明這么多呢？我哪節(jié)課也沒落下，上課眼睛都沒眨一下，怎么每次都考得這么糟呢？”她總是考最后幾名，有時會在我面前哭。說來也怪，瑪麗在別的同學(xué)面前心氣很高，只有在我面前肯服輸。也許是因為我自己的境遇改變了，我現(xiàn)在看她也順眼多了。我現(xiàn)在開始明白，自己原先那么討厭瑪麗，心理其實是很病態(tài)的。因為自卑，所以自傲。
晚上功課完成得早，劉姐就會提早回家。我就靠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樓下夜色朦朧的花園。天氣漸漸地暖和，有些花已經(jīng)開了。白天乘車從花園旁經(jīng)過，我會留意那些一閃而逝的花。很多花我都不認識，無端地享受著它們帶給我的喜悅。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無端而來的。住著這么好的房子，每天轎車接送，還有人給我做飯，替我輔導(dǎo)功課。我好像接受了這種生活，可又時時陷入困惑。那位葉總憑什么給我這一切？世上的確有助學(xué)的慈善家，不就是給錢嗎？我替人挨砸挨刀，也算不上見義勇為。我勸解顧客的糾紛，只是因為那是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就像夜霧下的花園，看久了就覺得不真實。我從未見過那個神秘的葉總，也許他吩咐下面人幾句就早把我忘記了。他有自己的財富帝國，他得日理萬機。
我學(xué)會了喝茶，端著透明的玻璃杯，慢悠悠地品著。我沒有任何人生經(jīng)驗，除了所有貧寒的記憶，就是在書上讀到的東西。有天晚上做完作業(yè)，劉姐回家去了，我在屋里瞎翻。突然發(fā)現(xiàn)抽屜里有茶葉，就去燒水泡茶。我從來沒有喝過茶，平時都是喝白開水。我泡茶的時候，馬上想到了林黛玉。林妹妹喝茶講究，剛吃過飯是不喝茶的。又想到妙玉，好茶要慢慢地品，不然就是驢飲。
我第一次喝茶除了舌頭苦，沒有感覺什么新鮮稀罕。可就像年輕人學(xué)時髦，懵里懵懂就喝上了。我現(xiàn)在習(xí)慣晚上做完作業(yè)喝會兒茶，一例地要坐在客廳的落地窗邊。樓下花園里應(yīng)該還有人散步，那里的花草樹木實在是太好了。如此良辰美景，花園里還應(yīng)有戀人。
今夜我又斜靠在落地窗邊喝茶，外面月光如水。我關(guān)了燈，月色牛奶似的流進來。我穿著寬大的薄棉睡褲，已是五月中旬了。我有些莫名的焦躁，像等著什么，盼著什么。仔細想想，我沒什么可等待的。時間在飛逝。每次路過學(xué)校的電子計時牌，我都會心跳如擂。李老師對我很滿意，說我只要發(fā)揮正常，考得上重點本科�？晌胰允切睦锇l(fā)慌。別的同學(xué)不會更加發(fā)慌？瑪麗差不多不想上學(xué)了，求她媽媽直接把她送出國去。她說起出國，我就不自在。她是去英國嗎？思成高二就去英國了。我對思成的回憶，永遠是在紫藤樹下。他穿著運動服，籃球在他右手指尖上飛轉(zhuǎn)。他到底是右手頂著籃球，還是左手頂著籃球，我記得并不清楚�？伤粼谖夷X海里的印象，就是右手頂著籃球，很陽光地笑。
我突然又想起那個未曾謀面的葉總。其實是見過的，只是當時我還昏迷著。他見過我，我沒見過他。
我一直不敢想一個問題：這個姓葉的男人對我有什么企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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