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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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警覺起來,問:“你對我說的感興趣?我倆不認(rèn)識。”
陌生人笑笑,說:“有時候找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更安全。你隨便怎么說,我們反正不認(rèn)識。”
我看著月光,發(fā)了會兒呆,又說:“不過我也有好運氣的時候。我現(xiàn)在被人供養(yǎng)讀書,還借給我住一套不錯的房子?晌以诜孔永镒x書、做噩夢。前途無光,不知道明天怎樣。”
“為什么在房子里做噩夢?”他問。
“今夜在這里瘋狂,不知道明天怎樣。我拼命學(xué)習(xí),不光為自己拼前途,也為對得起人家為我付出的金錢。我很緊張。我緊張沒考好,房子被隨時收回去,緊張那不確定的好運氣一下子消失,我又會沒吃沒喝,我會流浪街頭。高考完了,我自信考得不錯。但考試成績一天沒出來,我一天都不得安寧。你不知道這感覺,因為你沒經(jīng)歷過。你不會懂的。”
“我懂的。”他說得很平緩,伴有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說著心里突然一驚:可能是瑪麗的爸爸?我跟同學(xué)的爸爸說這些話,未免太唐突了。我轉(zhuǎn)頭再看看他,覺得又不太像,旣惏职治覜]見過,但他肯定不會如此穿著。他是官員,會穿得正式些。
我朝陌生人笑笑,繼續(xù)回頭看著月亮。心想這陌生的中年男子,或許他經(jīng)歷過復(fù)雜的生活,但是,那一定不是和我一樣的感受。當(dāng)然,他的感受和我一樣又怎樣呢,生活還是原樣,沒有變化。
“你為什么不想著一切是真實的呢?為什么要擔(dān)心那么多呢?你這么年輕,會有很好的未來。”他偏過頭望望,“當(dāng)然,成年人對你們年輕人都會這么說。”
“我告訴你,我沒見過那個幫我的人,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幫助我,不知道他幫助我到哪天,我對這種不確定很害怕。我天生在不安中度過,我想要安全。但是我被蒙在鼓里。我覺得自己不安全。你明白嗎?哦,你不會懂的。”我說罷嘆息著。
“相信未來吧。”他輕聲說道。
我聽他的話很空洞,完全是在敷衍陌生人。是啊,他并不了解我的處境,又能如何說呢?我閉上眼睛,想象月光灑在臉上的樣子。我在月光下必定更加蒼白。覺得臉上有些微癢,像有蚊子在爬。我知道不是蚊子,我想象陌生男人正看著我的臉,我就不自在了。睜開眼睛看月亮,我透過余光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月亮。這個人真怪,他只是聽我沒來由地說,卻并不過問我的身世?扇思腋蓡嵋P(guān)心我的身世呢?
我說:“對不起,我喝多了,胡言亂語說得太多了。”
“沒什么,孩子,你很坦白,你沒說錯什么。我喜歡你的坦白。”陌生人仍抬頭望著天空。夜空晴朗,絲絲淡云飄過,只是把月光調(diào)得更柔和了。
“我可不是孩子,我也是十八歲了。”我說。
“你當(dāng)然是個孩子。”他溫和地說,“你在我眼里是個孩子。”
“你可不老啊。”我看看他。
“嗨,是嗎,你真是可愛的孩子呢。”他笑笑。
我伸伸腿,站起來說:“這花園真美麗,我夢里都沒見過。”
“你想要這樣的房子嗎?”他笑著問。
“誰不想要這樣的房子?傻子也會想,可我,做夢都不敢想。”
“夢想也有實現(xiàn)的那天啊。”他說。
“哈哈,我可不想做白日夢呢,除非哪天買彩票中獎幾百萬。如果,你是圣誕老人的話,給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吧。”我笑著說,“可這會兒我連圣誕老人都不能指望,冬天還遠(yuǎn)著哪!”
“說不定我就是圣誕老人哦,請問小姐想要什么樣的房子?”他也笑著說。
“我要一棟比這還大,還要美麗的花園洋房,我要種很多的玫瑰和薔薇。有小橋流水,水里有金魚和荷花,房間里有真正的壁爐。我很怕冷,冬天我就在壁爐邊對著溫暖冬眠。也要有保姆圍我轉(zhuǎn)。怎樣?不算過分吧?”我其實并沒有這么大的野心,平時想到的只是溫飽,只是能夠上學(xué)。既然身邊有人自命為圣誕老人,我就信口亂說。
“好吧,還算不過分,等我當(dāng)圣誕老人那天,我一定給你實現(xiàn)。”陌生人說著又笑了,“可是,這么大的禮物,襪子也裝不下!送小孩子的圣誕禮物都是裝在襪子里的。圣誕老人會從煙囪里鉆進來,也沒這么大的煙囪。”
我也笑了起來,說:“我連房子都沒有,哪來的煙囪?”
“你可真鬼。”陌生人說,“那就這樣,等來年圣誕節(jié),你選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搭個帳篷席地而臥,等你醒來就是花園洋房了。用不著煙囪!”
我倆都哈哈大笑,望著漸漸高起的月亮。東山深黑,天空淡青,像木刻。我心情好起來,心想這陌生人很風(fēng)趣。如果不想那些煩惱事情,今天依舊算是快樂的。
“我說得太多了,謝謝你愿意聽。我想我該去跟瑪麗說生日快樂了。”我站起來,朝他致意道別。
“好,你去吧。”他沒有起身,朝我揚揚手,微笑著。
我從他身邊走過去,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對香水完全無知,只知道蘭姐用的叫午夜飛行。男人用的香水,我從未聽說過。我這是頭一次聞到男人的香水,有種奇怪的感覺。我來不及琢磨這種感覺,胸口就嗵嗵地跳了。我回頭望望陌生人,看見他碩大的后腦勺。他的頭微微仰著,雙手搭在扶手上,蹺著二郎腿,看上去很優(yōu)雅。
我回到客廳,瑪麗一把抓住我:“你去哪兒啦。吃蛋糕呢。我哥哥正到處找你呢。”
“我躲在花園里與嫦娥對飲呢。”我說。
瑪麗睨我一眼,撒著嬌。李海龍遞上蛋糕,我客氣地謝過。“腳沒事啦?”他問。
我點點頭笑一下說:“全好了,謝謝你。”
李海龍說:“嗨,能不能少說一句謝謝呢。”
“噢,我不敢得罪醫(yī)生呢。”我拿上次的事情影射他。
他附在我耳邊說:“饒過我吧西橋,我已經(jīng)后悔了!再說了,不能隨便給病人開安眠藥,這也是我的職責(zé)!你那天可是比我還兇!”
一群公主和王子涌過來找海龍說話,我笑笑也知趣地走開了。我坐在沙發(fā)里喝茶,聽海龍他們談英國的天氣、大學(xué)和飲食習(xí)慣。他的朋友們隨便問,他也隨便回答?吹贸稣l也不在乎談?wù)撌裁,只是無話找話而已。又說到留學(xué)有沒有意思,海龍說文憑不是金磚,但卻是敲門磚,沒那東西你就沒機會,有機會還得有本事抓住才行。他說得頭頭是道,大家都聽得頻頻點頭。我還是個傻姑娘,突然覺得他很偉大,很有思想!
我突然又想起露臺上那個陌生男人,他那優(yōu)雅的樣子令我印象太深刻了。思成到了這把年紀(jì),興許就是這般模樣。天哪,我怎么又想到思成了?那是個同我完全無關(guān)的人!他遠(yuǎn)在英國,我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哪怕他在這座城市,我們也不會聯(lián)系的;孟耄磺卸际腔孟。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最喜歡幻想!
我不知不覺退到了窗邊,掀起窗簾看看露臺。只見兩把空椅子,陌生人已經(jīng)走了。我突生某種幻覺,似乎這位陌生男子就是圣誕老人,只不過下凡的季節(jié)錯了。我剛才同他閑談,并沒有多想他是什么人。此刻望著他坐過的空椅子,我腦子里陡生許多古怪的想象。
我放下窗簾,不由得輕輕嘆息。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旣悈s留我:“還要跳舞呢!我還有個秘密沒揭開哩!”
“你有什么秘密呀?”我問。
瑪麗神秘地笑道:“你想想,我哥當(dāng)初說什么了?我們剛見面時?”
我想了想,說:“你哥說你的心上人呀?”
瑪麗說:“我想揭開的秘密就是這個!”
我說:“那你告訴我不就得了?賣什么關(guān)子嘛!”
瑪麗拉了我的手,說:“你會吃驚的!他在趕來我家的路上!”
我沒好氣,說:“你的心上人要來了,我吃什么驚呀?告訴我,你的白馬王子長得什么樣呀?”
瑪麗看看時間,說:“快到了!他從機場直接趕我家來。”
我說:“真的很晚了。你們好好玩吧,你哪天把男朋友帶來我看看吧。”
瑪麗笑得很甜,一副再幸福不過的表情。她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只是微微地笑。她的笑意有些異樣,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因為心上人就要到了。海龍知道妹妹的男友,想必他們父母也是知道的。如此說來,這門親事大人同意了。可瑪麗畢竟剛滿十八歲,未免太早了吧。我這么操心別人的家事,實在是毫無意義。
海龍看出我沒興趣再留了,便說:“瑪麗,西橋看得出來是累了,我來送她回去吧。”
“那好吧。”瑪麗說著又怪里怪氣地望著她哥,“你打什么主意呀?”
我說:“不用送,出門打車吧。”
海龍?zhí)统鲕囪匙,說:“別客氣,很快的。”
瑪麗送我到門口,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上車前,瑪麗抱著我,說:“西橋,祝福我吧!”
我說:“瑪麗,再次祝你生日快樂!”
“我不是指這個。”瑪麗說。
我明白了,又說:“祝你愛情甜蜜!你是真正的天仙,你是真正的公主,你的王子就要到了。”
瑪麗使勁點著頭,說:“謝謝你,西橋!可是,我現(xiàn)在有種怪怪的感覺。”
我問:“什么怪怪的感覺?”
瑪麗站直了身子,望著我,說:“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我本來應(yīng)該快樂。但是,我突然感覺很悲涼。”
“為什么呀?”我感到莫名其妙。
瑪麗說:“我住著這么豪華的房子,有這么多的朋友,有鮮花,有美酒,有愛情?墒牵彝蝗挥X得這些都不真實,一切都像是假的。我像生活在童話里,只等天亮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拍著瑪麗的臉蛋,說:“瑪麗,你是喝多了酒吧?你清醒清醒。你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你的生活人人羨慕。別想多了,進去吧,不要冷落了朋友們。”
海龍搖下車窗,說:“可以了嗎?”
海龍催促人不緊不慢,不叫人難堪。他總是這么得體,總是這么有修養(yǎng)。我抱一下瑪麗,揮揮手上車。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車慢慢駛出他家花園洋房,外面漆黑一片。城市的光影在遠(yuǎn)處。李家洋房周圍是農(nóng)家菜畦,種著辣椒、西紅柿、豆角等各色菜蔬。我想象著車窗外飛舞的螢火蟲,不絕于耳的蛙鳴。我熟悉這種夏夜。我家住的地方過去是城市邊緣,如今是都市貧民窟。沒了螢火蟲和青蛙,多了蚊子和蟑螂。
海龍按了按CD播放機,居然是一首老歌《何日君再來》。
“你喜歡老歌?”我打破了沉默。
“好歌是不分新舊的。”他笑笑說,“你眼里我是老古董了吧?”
“哪里呀?你大不了幾歲,充什么老呀?”我說。
海龍說:“瑪麗從小在我面前撒嬌,我覺得自己很老似的。”
我看看他,說:“你時刻想著自己是大哥,瑪麗是幸福的。”
鄧麗君的歌很耐聽,可我這個年紀(jì)的人,都掩飾自己喜歡她的歌。她似乎是父輩的偶像,我們怕在同齡面前顯得老土。海龍是我的同齡人,他卻不在乎這些,這是個誠實的人。我們這個年齡的人,身上有太多的矯情,我們把矯情當(dāng)成熟,當(dāng)品味,當(dāng)時髦。
很快進入市區(qū),五彩繽紛的街燈閃進車窗。我望著海龍撫方向盤的手,他的手上不斷變幻著顏色。他開車的姿勢很優(yōu)美,似乎和著鄧麗君歌聲的節(jié)奏。《何日君再來》之后,又是三毛作詞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這也是我喜歡的歌,淡淡的憂傷,淡淡的思念,無處著落的理想。說實話,我喜歡鄧麗君,但我不說出來。我不是怕顯得老土,是怕海龍誤以為我投其所好。我沒有談過戀愛,卻知道這是小說里談愛的俗套。
海龍把車直接開到尚都。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尚都呢?我沒有問他。肯定是瑪麗告訴他的。“謝謝您,海龍!”我這話剛出口,胸口就狂跳。我直呼他的名字,居然把他的姓氏省掉了。
“西橋,你還是少說謝謝吧。”海龍歪了頭,望著我笑。
我剛拉開車門,又聽海龍說:“讓我猜猜你住在哪一層。”
我笑著不語,心想他猜對了也不稀奇,瑪麗可能告訴過他了。
海龍壓低頭往上看,說:“應(yīng)該很高,如在星空,對吧。”
“我住在月亮里。”我說。
“哦,那里很寂寞,廣寒宮。”海龍說。
我說:“寂寞很好,寂寞不是讓人死的東西。”
“你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個怕寂寞的人。”海龍伸出手,“我們認(rèn)識了,算是朋友吧。多聯(lián)系,不要把自己放在寂寞里。不然,你又會失眠的。”
我同他握了手,下車之后又說了謝謝。海龍笑笑,又搖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怪我太喜歡說謝謝了。
我開了樓道的門,仍沒聽見車子開走。我回頭再次揮手,海龍的車才慢慢走了。橘紅色尾燈一暗一亮,他在不停地踩剎車。我關(guān)了門,下意識地回頭。門被彈簧啪地帶上。
我剛出電梯,手機響了。號碼我不熟悉,猶豫著接了。原來是海龍。我的電話他都知道了?“西橋,進屋了嗎?我本來應(yīng)該送你上樓的,但是……怕不禮貌。”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只道:“您路上小心。謝謝您。”
海龍大笑,說:“拜托你西橋,真受不了你的謝謝。”
我說:“海龍,真是應(yīng)該謝謝你嘛!瑪麗沒告訴你吧?我在酒吧當(dāng)過服務(wù)員,服務(wù)敬語也用慣了。”
海龍更是狂笑不止,說:“西橋,你沒有把我當(dāng)客人吧?”
我這回真不好意思了,說:“海龍,我再不同你說謝謝了。不說了,你小心開車吧。謝謝!”
我倆都笑了。我的謝謝成了口頭禪,冷不防就脫口而出。掛了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進了屋,一直靠門站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開的門,也不知道自己在門背后站了多久。我望望空蕩蕩的客廳,心底泛起恐懼。我在這屋里沒有恐怖過,今天是怎么了?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涼涼的,覺得好奇怪。我走的時候沒有關(guān)空調(diào)嗎?難道有人進來過?我打開所有房間的燈,大著膽子查看?床怀鍪裁串悩樱也抛聛硇。
我想到了瑪麗臨別時的哀傷。她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居然覺得虛無。我是一無所有的,難道會覺得充實?也許是我沒有可失去的,反而體會不到她的惶惑吧?她就要見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卻突然傷心起來。我也許應(yīng)該留下來,看著她把男友介紹給我。她需要朋友贊美她的男友,需要朋友看到她的幸福。
我這個晚上又失眠了。先是為屋里的空調(diào)疑神疑鬼,總以為自己是關(guān)了出去的。要不就是有人進來過。這是別人的房子,有人進來不奇怪。又想到今天見過的人,海龍、陌生男子、瑪麗的朋友們。月光下的紫藤,夜空淡淡的云,旣惿衩氐哪杏选,旣愂裁丛挾紩艺f的,卻把男友弄得這么神秘。看來瑪麗想最隆重地推出她的男友,那是她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