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迷離十態(tài) 撲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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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正在熬米湯,濾好的米湯灌到奶瓶里,那個小家伙兒就迫不急待地吸吮起來,稍微有一口沒到嘴里就咧著嘴大哭,直到噎得他把小臉兒憋得通紅了才滿足地睡了,忽兒地,還嘴角微微上翹的笑起來:“真是不知愁苦的孩兒。”母親嘆息到。父親卻是滿心歡喜,出去了一晌午就從外面牽回一頭體態(tài)豐腴的大奶羊來,幾次羊奶喂下肚兒,那個小家伙吃東西就不那么急了,父親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眾生,眾人共生之義。法華文句四曰:“中阿含十二云:劫初光音天,下生世間,無男女尊卑眾共生世,故言眾生。此據(jù)最初也。”佛教中說到眾生是由色、受、想、行、識組合而成的身心。
還有三天就到小靜她爸的“五七”祭祀了,奶奶的臉色連日來蠟黃蠟黃的,一邊收拾西廂房的雜物一邊怪大丫頭的命不好,腦子里開始翻揀著大丫頭從小到大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是不是那年打豬草,用鐮刀挑起的小青蛇修煉得有了道行?要不就是生她那年年景不好,大澇!莫非她這輩子就是這個命?”從炕上掃起的塵土大厚,垛在炕頭兒上的麥子的味道和在飛揚的塵埃里嗆得她直咳嗽。我的太奶奶自從過年后也不那么硬朗了,端坐的時間越來越短,她自己直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醒的冬仨月,人哪!得自己給自己攢點兒精神頭兒。榔頭媳婦……榔頭媳婦……”
“哎!娘,叫我有事?”
“你又死哪兒去了?”
“我把西廂房收拾一下。”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今天怎么變得勤快了?”
“過幾天大丫兒回家來住一段時間,哎……”
“她輕易不回家住啊,住慣了家里的大瓦房還想住廂房?”
“您不常說嗎?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孩子想家了就回來住一段時間唄。”
“是不是有事兒?”
“沒事兒!二丫頭走了這么長時間了,大丫頭回來幾天也好……”奶奶有點撐不住了就趕緊挑門簾兒出來了。
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小路上,蹣跚的幅度越來越大了,但她從來不拄拐棍,父親一說讓她拄,她就說:“你奶輕易還不拄呢!我拄上了讓她看見多不好受,還得罵我不頂用,拐棍兒好拄,拄上了就放不下嘍……”
眼看著就到我家了,天擦黑兒了,大門緊閉,奶奶并未敲門,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到東房山墻處向里喊:“根兒啊……根兒!在家沒?”喊了幾嗓子,父親才一邊應聲一邊跑出來:“娘!怎么不敲門?”
“那大鐵門一敲一街兩巷的全聽到了!”
“天都快黑了您還跑來,有事。”
“啥時候去接你姐?”
“大后天去,我怎么也得去墳上,然后下午就把我姐接回來。”
“嗯,那我頭黑把炕燒上,你讓她多穿上件軍大衣,春風高,不知不覺就著涼了。”
“嗯,我知道了,您到屋里吧!”
“不,我這就回了,你奶一個人在家里呢!”
“我送您吧!”
“不,不用,快進屋吧。”說著扭身就又往回走。
母親見父親出來好長時間沒進屋也出來了:“誰啊?”
“咱娘!”
“什么事兒?怎么走了?吃飯唄!”
“惦記咱奶呢!”
“我一會兒給奶把飯送過去。”母親急了,追上去非要叫回來吃晚飯。
奶奶扭回頭,硬笑了笑說:“家里有飯,不用了,噢,對了!明天讓根兒過去把茅房給我整治整治。”
“怎么了?”
“沒事兒!我在茅房前頭栽的那棵香椿樹長得有胳膊粗了,明天讓她往上邊給我拴個皮帶,這身子骨兒一天不比一天了,蹲下就起不來了,拴上皮帶,我能就上勁兒!”
“要不給您也買個我奶用的坐便椅子吧!”
“不行,不行……”奶奶又搖頭又擺手,“我用那個解不出手兒來,你就讓他聽我的吧,你們回吧!”
“根兒,你送送媽吧!”
奶奶見怎么也拗不過,只好讓兒子送了,父親攙扶著這個矮小的老太太,她的腰身居然舒展了許多。
母親剛準備好晚飯,后院兒的門就急促地響起來,因為冬天刮北風的時候多,后院兒的門經(jīng)常是不開的,又因為前院院子長,后院院子短,人們在緊急需要主人開門時才敲后門。母親一邊跑出去開門,一邊問:“誰呀?”
門外一個焦急又膽怯的聲音說:“秀兒!是姐!快開門!”
母親一開門,一股北風迎面撲過來,大姑一邊向左右看了看,一邊快步進門又迅速將門上了閂。
“姐?你這是從哪兒來?”
大姑抓住母親的手,明顯地因為驚嚇還在微微地發(fā)抖,“進屋說!根兒呢?”
“娘剛才過來問啥時候接你去,他送娘去了。”大姑急匆匆地進了屋,說了句:“秀兒!姐這日子到頭兒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開了:“小靜她爸出那車禍,說是主要責任在這邊兒,他太累了,疲勞駕駛,車毀人亡,還要咱們拿醫(yī)藥費給那一家,那人雖說沒死,可活著也是植物人了,這不是無底洞嗎?買車借的錢還有一半兒沒還呢!我那大伯子,這‘五七’還沒過呢就逼著我拿錢。”
“那怎么辦。拷,你有嗎?給了嗎?”
“我都給了以后這兩個孩子不得要飯。∷瘫緛砭拖邮莻z閨女,這下兒子沒了肯定更不管了。”
“那你怎么出來的?這事兒怎么辦?”
“他們都吃飯去了,我借機逃回來的,怎么辦?頂多那處房子賣了,能還多少是多少?”
“你這是跑出來的,什么都沒帶,再想回去可難了啊!”
“我回去那幫人非打死我不可。”一聽事情這么嚴重,嚇得母親不由得一驚。
“小靜她伯伯呢?他不管?”
“就是他帶的頭兒,我就是拿了錢,以后他也得把我趕出門,他好占了那處房產(chǎn)。”
“哎呀!這可怎么辦。”
兩個人正說著,前院的大門又被敲得很響,母親說:“準是根兒回來了,他沒帶鑰匙……”說著就要去開門,大姑一把拉住說:“等一等,說不準是他們追來了。”
母親說:“不會吧?這么快?”
“我得藏起來!”
母親想了想說:“后院……菜窖還沒有拆,姐,你快去。”
大姑聽了急忙又開開后門奔了出去,大門被敲得更響了,母親一邊走一邊故作鎮(zhèn)定地說:“出去不帶鑰匙!”一開門,除了父親,門外還站了六七個大漢,嘴里叼著的煙卷一閃一閃的,紅紅的煙頭兒就像一只只狼的眼睛。
“姐上咱家來了?”父親問母親。
“沒……沒有啊……”母親顯得有點兒忐忑不安。
父親側(cè)臉向那個為首的人說:“我說大哥,看到了,我姐根本沒回來!”
那人并不失望,呵呵地笑著,狠吸了兩口煙,然后把煙蒂一扔說:“我說弟妹,這大冷的天兒,也不叫我們進屋暖和暖和?”
父親跟母親對視了一眼說:“行!屋里坐吧,屋里坐。”
一群人進了院子,眼睛卻左顧右盼地搜尋開了,新建的院子除了窗臺下圈起的三個玉米倉之外,其他地方空空如也。母親一邊倒水一邊說:“小靜她大伯啊,這喪事在身可不興這樣走家串戶的。”
“呵,小靜她媽過了‘五七’要回來住兩天,我來看看缺東西不?”其他幾個人開始在屋里毛手毛腳地掀其他屋里的門簾兒。
母親說:“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講究。”
那人翻了個白眼,忽然俯身看著我,笑著問:“這就是角兒吧?真可愛。〗莾,你大姑回來沒?”母親的心一揪,順手把我攬進懷里,我盯著那人回答:“我爸過兩天去接,還讓我大靜姐、小靜姐一起陪我玩兒。”
那人的笑一下子僵住了,起身說:“天兒不早了,我們走了。”
“等等。”母親說,“我姐怎么了?”
“沒……沒事兒!”那人開始吃不住了。
“我姐一直在你們家守靈,大后天我們就去接人,要是接不到人我們就拿你家人試問。”
“呵呵!不會……不會……我們先走了。”
那些人倉皇地出了門,父親急得團團轉(zhuǎn),母親扒在門后聽著人走遠了才拉著父親往后院兒跑,跑到菜窖口對里面喊:“姐,他們走了,你出來吧!”
菜窖里開始有了動靜,大姑被拉上來,窖口塌陷的泥土灌了她一鞋子,頭上還頂了根草簾子帶下來的稻草,狼狽的樣子讓父親見了都掉下眼淚來:“姐,你這是咋了?”
姐弟兩人相見抱頭痛哭:“姐的命好苦!”
大姑又把被看管被逼迫的事兒說了一遍,父親說:“這不是欺負人嗎?我找他們?nèi)ァ?rdquo;
大姑一把攔住他說:“根兒啊,別去,他們仗著哥們兒弟兄多才不會講道理呢!”
“那我們也不能這么窩囊,讓人給趕出來。”
大姑對母親說:“秀兒,那天我讓你包孩子那件棉襖呢?”
“我放西屋了。”
“拿來。”
“哎!”母親急匆匆地把棉襖找出來:“姐,你要這干什么?硬梆梆的,我說天氣好了拆洗一下呢!”
大姑接過來就開始拆衣襟兒上的線,連嘴都用上了,把我父親和母親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剛拆出一撮棉花來,大姑就從里面擇出一個金燦燦的環(huán)狀物來,把我父親和母親看傻了:“姐,這是啥?”
“金鎦子。”
“金……金的?”
“嗯!”
父親接過來,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果真是金的!大姑又說:“你看這上面的白花兒,凡是白花兒上有針角兒的,一朵花兒一個!”
“啥?一朵花兒一個?”父親和母親瞪大了雙眼,不約而同地驚嘆到。
大姑鎮(zhèn)定地點了點頭:“是!我在家里很少放現(xiàn)金,也從來不留存折,每次攢夠錢我就換幾個這個,這是我私藏的!”父親和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根兒!秀兒!咱娘老了,還有咱奶,以后就全靠你們了!我不能拖累家里,我在一天他們都不會讓我安生,我必須背景離鄉(xiāng)了。”大姑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欠下的債賣了房子和家里的東西能還多少還多少吧!大靜和小靜他們家人也不會要的,趕明兒去了,你一定給我領回來。”
“姐,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上省城去,找個事兒干,怎么著也能活著,這件棉襖就留給你們了。二丫兒留下的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就都托付給你們了。”三個大人淚如雨下,嚇得我和炕頭兒上的弟弟也跟著大哭起來,兩個女人抱起孩子,只變做難忍的抽泣。
大姑在我家擔驚受怕地捱過了三天,只等著父親去了打探回消息來,晌午還沒到,父親推著車子耷拉著腦袋回來了,卻并沒有進門,他把車子停在院墻外,蹲在墻根兒處悶著頭抽煙,直到母親出門看到了才起身進屋:“姐,我到鎮(zhèn)上小求子那兒去了,小時候我倆玩得好,現(xiàn)在他在省城的飯店打工,我托她給你在那兒找了個洗碗的活兒,管吃管住,月底算工資,你收拾一下,我們夜里動身。”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大姑淚流滿面:“孩子呢?我能見見不?”
父親說:“小孩子不懂事,禁不住大人教唆。你先出去避避風頭吧,以后有機會了,我把她們帶過去。”
大姑聽了掩面而泣,然而事已至此,似乎并無他法。
送大姑走的時候,天氣陰沉沉的,春耕快要開始了,有馬有車的人家陸續(xù)將人和各種動物的糞便送到地里,大姑就坐著這樣一輛剛剛送過糞的馬車走了,馬車顛簸地走了十幾米遠,大姑從車上躥下來,又跑到我父親和母親的面前:“這是二丫兒的地址,抽空兒去看看她,可憐她還沒有滿月呢,就叫我送走了,嗚嗚……跟她說,姐對不起她……”
軍大衣、格子圍巾包裹著大姑瑟縮的身體一路搖晃著消失在幕色里。這場景同樣沒能逃過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的眼睛,那是我的奶奶,她站在坑坡兒上,窩著肩,縮著脖兒,雙手揣在袖口里,抻著頭極力地想再看清楚些,再離近些,怎奈老眼昏花的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冷風吹著她掛滿淚水的臉頰絲絲帶痛,她用舌頭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兩行清涕帶進嘴里,咸咸的,那恐怕就是所謂的命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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