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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迷離十二態(tài) 深邃

  那時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不知道“死”是一種什么形態(tài)的,甚至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的懼怕,只知道死去的人會被放進棺槨里,埋進村東的那片墳場,墳場也似乎根本不可怕,一條小河從墳場中間靜靜地流過,像每個孝子身上的孝帶一樣潔白而顯身份,河水將墳場分割為兩塊兒,每添一座新墳,老人們都能從安墳的位置判斷離去的人。河邊有樹,那些樹長得總是細高細高又歪七扭八的,要是在冬天,北風把那樹木吹得呼呼作響,群魔亂舞一般。從窯上眺望過去,每一根樹枝在藍色的高空映襯下都能分辨出它明顯的痕跡。春天有花,夏天有草,秋天的小雛菊黃艷艷地點綴在每一個墳頭兒間,那是一片無限安寧的場所,沒有車轍,沒有踐踏,逝者安如斯,生者永懷念!
  
  一連四五天就只能聽見太奶奶躺在炕上“呼嚕……呼嚕”的喘息聲,家里出出進進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奶奶臉上的神情總是有些恍惚,常常手里拿著線板找線板,父親買進了成匹的白布。天氣悶得叫人喘不上氣來,家里的燈整夜地亮著,桔紅色的燈光更增加了人們焦躁情緒,熬到第五天夜里,奶奶心疼地說:“根兒!你們回去睡個好覺吧,這邊有當家子在就行了,看把你顴骨都熬突了。”
  


  父親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不安地說:“娘,沒事兒!您歇著吧!”
  
  “我本來就覺少,這你奶要真過去嘍,還有你好多事兒呢!去吧!”
  
  我被父親一起抱回了家,當我的臉朝向天空時卻覺得睜開眼和閉上眼沒什么區(qū)別,天氣陰沉得像要滴出墨汁來。
  
  到了午夜,閃電照如白晝,驚雷一浪高過一浪地響起來,我抿緊了嘴唇,雙手用力地捂住了耳朵,在驚雷響徹的空當,院門被“咣、咣”地砸響了,父親和母親愣了一下迅速地從炕上起了身,有人報信來:太奶奶過世了!
  
  我仍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隱約覺著這是一件大事情。母親叫過鄰居王老太來給我作伴兒,并叮囑我聽話,天亮了就過來接我到舊院。王老太抱過和我同歲的大孫子胖墩兒。任雷聲再怎么響,他都不會醒,天氣悶熱得厲害,胖墩兒冒著汗在炕上滾來滾去,擠得我沒了消停的地方。我就用腳不斷地踹開胖墩兒,心里不免埋怨起母親來:我自己睡多好,非讓他們過來!王老太也睡了,肥碩的身體在席子上擺出了一個“大”字,一時間鼾聲四起,與驚雷一起此起彼伏,我在王老太鼾聲起來的時候大聲叫著“哎——哎——”,那老太太在這中間歇了一下,隨即哼哼了兩聲,翻了個身就又接著打起鼾來。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祖孫兩個了,抱起那只布老虎的小枕頭,借著閃電的光亮下了炕,用腳在地上隨便趿拉著兩只鞋就向屋外走,還沒有走兩下,右腳上的那只大鞋子就蹚到了地上的一個東西,那東西順勢倒在腳丫兒上,一股溫吞的雜著臊臭味兒的液體灑了我滿腿、滿腳甚至濺到了我的手上、身上和臉上。我知道那是王老太撒在痰盂里的兩泡尿,王老太撒尿時總是極不情愿地坐起身,然后停在那里接著打盹兒,當那張胖臉快要一下一下耷拉到炕席上時,她才想起自己還憋了泡尿,就又順著炕席向炕沿挪,下了地,拽過那只被當作尿盆兒的痰盂將肥臀結結實實地坐上去,坐得那只粉色帶淡藍色牡丹花的搪瓷盆碾在水泥的屋地上“吱吱嘎嘎”地響,攪得我都覺得牙根兒癢癢。王老太醞釀了大概有5秒鐘,噓唏聲開始了,那曲調(diào)“悠揚”、“婉轉”而“漫長”,我覺得這是自我懂事以來最難熬的時光了,想到自己沾上了這樣骯臟的穢物,我氣得抽泣起來,干脆甩掉腳上的兩只鞋,逃也似的出了屋。
  
  屋外雖然電閃雷鳴,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膽怯,大雨落在院墻上、地面上,跳躍著,飛濺著,匯集到屋檐處成了一道雨簾,清透、明凈,除了那棵沒有長成的桑樹在雨里搖曳外,一切都是那樣的靜默而安然,閃電的光亮從四面八方炫舞,雷聲也只在很遠處低吼。我推開屋門,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剛才那顆糾結的心忽然敞亮了許多,我沖到了屋檐下,雨水冰涼,卻真實地傳遞著快樂的感覺,我用雙手捧起雨水洗臉,像爸爸洗臉時一樣發(fā)出“噗……噗”的聲響,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fā),我就像小鴨子一樣撲楞著腦袋把水甩出去……甩出去……


  
  天將亮的時候雨漸漸小了,我裹了件爸爸的長衫蜷在椅子上睡著了。
  
  當我還在沉睡的時候就聽見母親急急的叫聲:“角兒……角兒……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濕透了?”我看見母親了,覺得好委屈,好想讓母親抱一下,可是,母親懷里分明還熟睡著一個小寶寶——眾生,這個男孩兒的到來似乎正在一點點掠奪本該屬于我的東西。
  
  母親抱著眾生沖進屋里,潑撒的尿液在水泥地上快要滲干了,只在七零八落的鞋子處還是濕濕的,炕上所有的床單、枕巾和枕套被來回翻滾、碾壓得亂七八糟的,屋里的空氣悶熱而難聞,讓人作嘔,母親一聲聲地叫著:“大娘……大娘……”
  
  王老太終于被叫醒了,抹了一把流出來的口水應著:“哎……哎……該吊孝了?”
  
  母親不自然地笑了笑:“沒!眾生睡著了,在那院兒沒地方擱,這屋里……”
  
  “屋里怎么了?哎?角兒呢?”王老太似乎并沒有覺察屋里有什么異樣,只是慌張地開始找我,我站在門檻兒上,王老太說:“這孩子出汗出的?頭發(fā)怎么跟水里撈的似的?”

  
  我噘著嘴說:“你把尿撒屋里了,我一下給踢倒了,弄了一身,用雨水洗了個澡!”王老太哈哈大笑起來,露出滿嘴的黃板兒牙,母親一腳把我從門檻兒上踹了下來,說:“穿上鞋跟我走!”
  
  我說:“都是尿!”
  
  “你不是有地方洗嗎?跟我走!”
  
  說完又扭過身來對王老太笑著說:“大娘你睡吧!等胖墩兒醒了領著他到舊院吃飯!”
  
  我用兩個食指一個勾起一只涼鞋跟在母親后面,還不停地流眼淚。
  
  我把母親哭急了,她就轉身說:“我看你再哭!不許出聲!把鞋穿上!”
  
  我撇著嘴,雖然不敢出聲,但就是不穿鞋,以此作為反抗。蒙蒙的細雨模糊了我的視線,腳下的淤泥沒了腳踝,我一步一步艱難地從泥水里抽出一只腳向前,再抽出一只腳來向前,母親嘴里訓斥著,卻從沒落下給眾生撐傘的右手,我心底里第一次萌生了恨意,咬著嘴唇卻沒有出聲!
  
  老宅里人山人海的,人們被戴孝的輕重程度劃分了人情的遠近,守靈的直系親屬戴重孝,男的頭戴孝帽,身著孝袍,系孝帶,連鞋都要用白布漫了面兒;女的用白布圍作頭巾狀,而且要作痛哭流涕的樣子,悲痛不已;血親遠一點兒的就只系孝帶;再遠一點兒的就只在衣服口袋處掛一條白布。我的太奶奶在村里輩分大,位尊,因此行禮、還禮之聲不斷。


  
  早上快開席的時候,碌碡背到靈前一個老太太,那人瘦小枯干得似一把都能抓透一樣,衣服、頭發(fā)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整理的,左眼因為沒了眼球兒而松松皺皺地垂下眼皮來,右眼雖是好的,但那眼神分明是昏黃、茫然而無神的,老太太在靈前匍匐在行禮的蒲團上已是泣不成聲,待本家還禮后,她已是淚流滿面,嘴巴張得老大,卻只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沙啞的“啊、啊”聲,年輕一些的人們都愣在那里,甚至忘記了給這個老太太一個攙扶,只有奶奶見了才號啕著撲過去,嘴里叫著:“鳳仙!鳳仙!你可算出來了!”一時間兩個人哭作了一團,碌碡在一旁磕頭如搗蒜,任淚水橫流,嘴里高聲喊著:“二奶奶!我媽過來看您了,十七年了,她終于見著天日了!”人們似乎才聽清、弄懂這是怎么回事,父親連忙上前去扶,一條漢子痛哭的是生活的悲苦嗎?是勞動的艱辛嗎?也許,只有心里的苦楚才能無法忍受!
  
  碌碡背起他娘觀瞻了我太奶奶最后一面,奶奶對她說:“老太太走的時候啊,沒有一點兒痛苦,她最后放不下的還是你!”碌碡她娘重重地點著頭,碌碡雖是喇叭桿子的兒子,卻從來不跟她爹那樣擺弄喇叭,平日里,人們都知道他是不會吹的。如今,他爹癱在炕上了,那個用百鳥朝鳳給我太奶奶送終的愿望已然不能實現(xiàn),可是哭過之后,碌碡放下了我太奶奶屋里的藍布門簾,一首惟妙惟肖的《百鳥朝鳳》還是響起來了,人們都停在原地,連喝著葷菜湯的嘴巴都愣愣地張在那里。

  
  我非要到河塘里洗那雙泥腳,被劉四兒夾在腋窩下夾回了家,劉四兒媳婦從頭到腳給我洗了個遍,她那兩個小子——興民和利民正在折紙疊手槍,我靜靜地看著他們。
  
  興民說:“我長大了要當解放軍,你呢?”
  
  我抿了抿嘴說:“我再也不要在泥地里走!”
  
  興民瞥了我一眼說:“那叫啥理想?呵呵!”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太奶奶安葬以后雨就停了,西邊還出了太陽,興民拉著我到門樓上看彩虹,那七色的拱橋,自然天成,我覺著自己小小的胸懷有了一種被充斥、擴張的感覺。彩虹下面的人們正在忙碌地拆除搭起的灶臺、雨棚,老宅的院子成了一片爛泥地,有時候人們鞋子被粘在土里,一時沒拔出來,就光著腳踩到泥上了,人們哈哈地笑著,我再一次在心里默念著:我再也不要在泥地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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